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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胜勋 | 《续书谱》自然风神的书法艺术境界
发布人:发布时间:2023-07-28
《续书谱》自然风神的书法艺术境界
时胜勋
自然风神的艺术境界是对书法艺术的精微把握之后的质的飞跃,与一般所说的形式主义、主体主义拉开了距离。姜夔看重的始终是书法面貌所给人的扑面而来的美感。姜夔的技法体系并非支离破碎,而是极尽精微之分析之后,给我们展示了更为超迈的书法风貌。这一自然风神的美学境界也是全方面构成的。
一、辩证之美
姜夔对技法的强调充满了辩证的色彩。辩证之美有两个方面,一是姜夔的书法观,二是书法自身的辩证。无论是书法观还是书法自身,这种辩证主要还是形式论的,主要是对笔法、字法等技术维度的强调。在“技法精严”的一部分其实已经涉及了,比如向背、疏密、迟速、方圆等。这四点都比较强调均衡性。而用墨对干湿燥润与长、劲、圆也有不同的强调。笔势里有搭锋折锋的配合等。
比如“不若瘦硬”,这是相对于“太肥”而言的。比如拙,比如劲,比如速,分别相对于工、弱、钝。但对于劲而言,姜夔还有一个更高的标准就是圆。这是姜夔在谈论用墨的时候提出的。姜夔说,“笔欲锋长而圆,长则含墨,可以取运动;劲则刚而有力,圆则妍美”。[1]如果笔锋长但没有达到劲的效果,那就无需锋长。如果锋长达到了劲的效果,却没有达到圆的效果,那就无需劲。从这里可以看出,姜夔认为圆的妍美还是要优先于劲的刚美的。在迟速则里,姜夔认为“迟以取妍,速以取劲”。[2]也就是说,达到妍美的效果,用笔迟,达到刚劲的效果,用笔快。对于这两种效果,姜夔认为“先必能速,然后为迟”,[3]即迟才是最终的效果,而非一味求快。然而,姜夔话锋一转又说,如果专门求迟,“则无神气”,如果专门求速,则“又多失势”。可以说,“兼美”是姜夔一直强调的。如在《笔势》篇,姜夔提到搭锋、折锋与平起、藏锋,说“大要折搭多精神,平藏善含蓄,兼之则妙矣”。[4]但是,兼美是有限度的,即在书体之间,很难达到兼美。所谓兼美,只是在笔法上,是在书体的法度之内的兼美。
辩证之美无疑更多地来自道家和佛家。而宋明时代的理学恰恰是融合了儒家、道家、佛家的一些思想。姜夔的辩证美学不同于老子美学。老子美学是反智主义的,是反技术,反人为的,而姜夔恰恰在这一点上有充分的讨论,显然与老子美学是有距离的。大体可以说,姜夔的辩证美学主要来自理学的思维训练。姜夔与朱熹等学者都有交往,也是旁证。
二、精妙之美
精妙之美包括精神之美,精妙之美,精奇之美等。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千锤百炼。精妙之美是对作家创作的强调,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作家本身的精熟,二是用笔、字法的谨严。辩证之美主要来自精熟之美,如果辩证之美是结构性的,那么精熟之美就是历史性、时间性的,但这一历史性、时间性又最终体现为字本身的美。
精熟之美。“所贵熟习精通,心手相应”。长年研习练习才能达到“心手相应”的状态。“至精至熟”,不是一般的精与熟,而是最高的精与熟。这无疑达到“技近乎道”的哲学境界了。
精严之美。从书体、文字论而言,则有“所贵详谨”,对细节要下工夫。“下笔劲静,疏密停匀”,下笔干净利落,效果浑然天成。“笔老为贵”,这是书法渐入佳境的最佳表现,用笔老辣。“锋芒圭角,字之精神”,字能够给我们以直接的视觉冲击力,这是书法的细节之美、精微之妙。
精妙之美。“用笔精妙”,这是对用笔的强调,用笔之精已经到了妙不可言的地步了。姜夔长年研习王羲之书法,这是经验的结晶。如果不精熟,是不可能达到高超的书法境界的。在《白石道人诗说》中,姜夔说“诗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虽多亦奚为?”当然,由于诗歌和书法本身的差异,强调诗歌的精思显然更甚于书法。然而,姜夔还是保持了对书法艺术精熟的强调,特别是“熟”这一维度。“极须淘洗俗姿,则妙处自见矣”,精妙不是庸俗,而是神来之笔,要把那些常见的剔除掉。在《白石道人诗说》中,姜夔说“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不俗就是不落俗套,不落常规,不人云亦云,而是能时出新意。“肥瘠、刚柔、工拙要妙之处,如人之面,无有同者”,这是对细节的强调,肥瘦、刚柔、工拙它们的微妙之处就是字的字眼、关节,不可不察。
精奇之美。“点画振动”,书法不再是死的字,而是充满灵动感,这就是精熟之后所呈现的生机勃勃,令人想见书写的潇洒酣畅。“清劲可喜,更为奇妙”,这是对柳公权偏旁的赞赏,在书法的局部达到了很高的地步。
从书法的局部而言,姜夔也重视偏于一方的精熟,如“与其太肥,不若瘦硬”,肥则不灵动,而瘦硬总给人瘦削、健拔之美。“书丹尤以瘦为奇”,这是书丹本身所决定的,把肥得写得瘦硬。“拙、劲、速”,用笔不要太工巧,太弱,太钝,而强调自然凛冽之美。“燥劲老古”,这是侧面对书丹的要求,还是要从属于瘦硬之美。“用笔特备众美,虽小楷而翰墨洒落”,欧阳询的小楷书法抵达翰墨洒落的地步,可见其熟练程度。“宽闲圆美”,这是对草书的一般性要求。“长劲而圆”,这是对用墨的要求。“神奇出焉”,这是书法高妙境界的体现,神奇为书。这些是作家精熟之后所出现的形态,这些形态主要是字本身的形象之美。
三、自然之美
这是精工美学的最高体现,主要是对书体和书法作品整体风貌而言的,是形神之美、化工之美。化工之美来自辩证之美和精熟之美,但这是更高层次的。
自然之美首在风神。风神,孙过庭有过论述。但风神在孙过庭那里是之一,而非唯一。比如孙过庭认为,“凜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5]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孙过庭认为书法的最高境界是“自然之妙”,提倡“心手双畅”,就如同王羲之的“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6]风神在宋人那里也有论述,如米芾认为在“得笔”上有四个要素,即“筋骨、皮肉、脂泽、风神”(米芾《自叙帖》)。米芾所谓的风神大抵指人的精神状态。姜夔对风神的探讨可谓浓墨重彩,成为《续书谱》的点睛之笔。风神是《续书谱》的一则,但弥漫于全书。风神最充分的体现就是风神的八个维度,从人品到时出新意。其中与风神密切相关的是“险劲”、“高明”、“润泽”、“向背得宜”四点。当然,这四点与最高境界的风神还是有距离的。
“疏为风神”,风神总是空间的产物,疏能够给书法提供展示风神的最佳时机。书法写大字的时候,注重“密不透风”,而疏的时候,则是“疏能跑马”。这说明风神对空间性的强调。
“风神洒落”。姜夔说,“所贵乎浓纤间出,血脉相连,筋骨老健,风神洒落,姿态备具”,[7]这是书法出神入化的状态,也是自由的状态,是繁华落尽见真纯。洒落也是空间性,是巨大空间性的某种虚空,就如划过星空的闪电,或如夜晚的星斗。洒落预示着不热闹,预示着孤寂,预示着冷清。风神洒落给人以简单、简洁、简易、空灵之美,给人以无尽的想象空间,也使人产生荒寒孤寂寥落的时空感和生命感。
“风神超迈”。“字书全以风神超迈为主”,[8]风神与超迈的连用,使得风神的更加激扬,给人以无尽的审美愉悦。超迈是向上一途,犹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周易·乾·象》),是动态的,灵动的。如果说洒落是一种胸怀坦坦荡荡,那么超迈则是一种涌动不息的生命精神。
“风神萧散”。“风神萧散,下笔便当过人”,与风神超迈相比,风神萧散是另一风格,这里的关键词是萧散。蔡邕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9]萧散是与密相对的,尽管姜夔在《续书谱》全文里不厌其烦地讨论技法,但最终姜夔追求的还是风神萧散。萧散有宋人尚意论的倾向,但萧散更是字本身带给我们以疏朗、宽闲、自在的感受。因为在姜夔看来,即便是萧散之人,其书法也未必就能给我们以萧散之美。
自然之美的第二个方面是萧散、自然。孙过庭也非常强调自然,甚至可以说,中国古代书论强调自然始终是一个传统。苏轼认为,“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墨之外”(《书黄子思诗集后》)。姜夔虽然与苏轼之论有相通之处,但未必认同“妙在笔墨之外”,或者说应该是“妙在笔墨之中”。
风神与萧散本不分,上文也谈到这一点。不过,相比风神还过于抽象,萧散、自然则更加明确地指示,书法合于自然的境界。所谓自然的境界就是《白石道人诗说》中的自然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10]姜夔的自然之美是一种“无言独化”之美,尽管姜夔说了很多,他说得很多也有可能淹没了他所要表达的。但透过这些语句我们还是能感受姜夔书论对书法最高境界的触及。
“变化奇崛。”这是王羲之书法的风貌。但是,王羲之的书法高度很难抵达。在风神一则中,变化奇崛就退至“时出新意”。但这只是一个方面。变化奇崛是高超心力创造性的结果,而非随意为之。与时出新意相关的还有“高明”,这是《续书谱》仅见的一个词。高明者入思深,而不留痕迹,巧夺天工,不假人为。这是变化奇崛的根本特征。
“潇洒纵横”,这是姜夔对钟繇、王羲之的赞誉,可以说是最高的赞誉。潇洒者,不受约束之谓也,纵横者,力度雄强之谓也。纵横意味着高迈的自信力、心力、想象力。但是魏晋书家的潇洒纵横未必没有限度,就是姜夔对古法尽失的一种担忧。姜夔是强调法度,但鉴于唐人对法度的过分倚重后带来的弊端,使其并不十分注重法度,但宋人无意于法度又引起姜夔的忧虑,正是在这种矛盾心太重,姜夔认为魏晋所代表的潇洒纵横的书法美学精神,既含纳传统,又独标高格,是姜夔心中理想的书法形态。
“飘逸之气。”飘逸是潇洒纵横的别称,逸是不受约束之意,后世还有逸品的标准。书法就如自然之风,你看不见,但它充盈大地,无拘无束,给人以无尽的遐思和自由驰骋的精神空间。
“直须涵泳一出于自然。”[11]这是姜夔对方圆的强调,但具有普遍意义。这里的自然显然不是大自然,而是自由、自性的状态。这一点无疑是受到理学的熏染。涵泳者,不仅指精神之涵泳,还指对书法本身的涵泳,最后使其达到自然而言,浑然天成的效果。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何姜夔强调人为,但最后还是超越人为。为何姜夔对自然物本身并不重视,而强调人为之后所抵达的自然状态,才是书法自然的最高状态。
[1] 姜夔《续书谱》,《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389页。
[2] 姜夔《续书谱》,《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393页。
[3] 姜夔《续书谱》,《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393页。
[4] 姜夔《续书谱》,《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393页。
[5] 孙过庭《书谱》,《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126页。
[6] 孙过庭《书谱》,《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129页。
[7] 姜夔《续书谱》,《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390页。
[8] 姜夔《续书谱》,《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390页。
[9] 蔡邕《笔论》,《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5页。
[10] 姜夔《白石道人诗说》,《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82页。
[11] 姜夔《续书谱》,《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3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