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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奕茹 | 米芾“减法”与“游戏”心态初探

发布人:发布时间:2024-01-23



 

米芾“减法”与“游戏”心态初探

——以米芾在《海岳名言》中对颜真卿的评论为切入点

 

吴奕茹   

 

[] 宋代米芾被世人称为“米颠”,在中国书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海岳名言》较全面和系统地论述了米芾的书学思想。在书论中,米芾大力批判唐人;在实践上,米芾“集古字”,推陈出新。在《海岳名言》中,米芾对颜真卿的评价出现了两面性。结合米芾的其他书论,米芾对颜书中的“蚕头燕尾”“挑剔”“篆籀气”等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对颜真卿评价的背后,是米芾回归本我及对自然真趣的追求。米芾的创作具有“刷”字特色,他通过“游戏”心态,将“意”展现得淋漓尽致。

[关键词] 米芾    颜真卿    《海岳名言》    丑怪恶札之祖    自然真趣

 

引言

《海岳名言》是米芾书论的代表作品,语言风格讥讽棒喝,与以往儒雅的理论呈现出了不一样的风格。《海岳名言》最大的特色是对前代书法家的评论。米芾用了活泼灵便的语言批评历代书家,其中以唐人为甚。经笔者整理,《海岳名言》中主要提及、可考的,并且给予评价的书家共有28位:唐以前6位;唐代12位;宋代10位(详见附录)。米芾主要关注的是唐代书法家,赞赏的大多是一些名气较小的书法家,反而是对名气较高的大书法家,比如欧阳询、柳公权、颜真卿有较严厉的批评。米芾对欧、柳仅有批评,对颜则褒贬兼有。

在本文中,笔者将以米芾在《海岳名言》中对颜真卿的评论为切入点,另外结合米芾散见在其他作品中的书论以及他人的相关评价,进一步分析米芾对颜真卿的看法以及米芾的书法审美思想。笔者也将通过对米芾的具体作品进行浅析,探讨米芾的“游戏”心态。

 

一、米芾卑唐与“集古字”的矛盾心理

在《海岳名言》中,米芾着重点评唐人,其中兼有批评和赞赏,但相对还是以批评为重,其中对“楷书四大家”之三——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的批评尤甚。文本中将他们并列在一起评论的表述有两条,皆为批评:一是“欧、虞、褚、颜、柳,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二是“柳与欧为丑怪恶札祖”,欧阳询和柳公权都被批评为丑怪恶札祖。颜真卿在《海岳名言》中并未被评为“丑怪恶札祖”,然而在《宝晋英光集补遗·跛颜书》有记载:“大抵颜、柳挑剔,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从此古法荡无遗矣。”由此补充可得,在米芾眼里,欧、颜、柳皆为“丑怪恶札祖”,但这与米芾早年的学书经历产生了矛盾。

米芾《自叙帖》记有学书经历:“余初学颜,七八岁也,……。见柳而慕紧结,乃学柳《金刚经》。久之,知出于欧,乃学欧。……。”由《自叙帖》可知,米芾曾学颜真卿、柳公权和欧阳询。由此可看出,米芾书论中有一个比较特殊的现象,他一方面说自己“集古字”,起初学习唐代书法,转益多师,但他另一方面却又在书论中对他们大作批评。

此矛盾现象可从几个方面来解释。首先,米芾在学书追本溯源的过程中摸索到了更根本的“二王”书风[①]。其次是受到苏轼的提点[②]。再者或许与其生平经历与性格有关。在生活和书法之路的双重痛苦和艰难下,米芾一生都处于精神压抑中。在这种情况下,米芾选择以“颠”来“包装”自己,行为举止怪异,被世人称为“米颠”。对于批评者以唐法为标准对他产生的不认可,米芾呈现出了“人骂我,我亦骂人”的现象,语言犀利,从根本上批评自己的取法对象,有把批评转嫁到欧、颜、柳身上之嫌[2]10

 

二、米芾笔下的颜真卿

从《自叙帖》可见,米芾最初取法于颜真卿。沃兴华更进一步认为米芾早年的启蒙法帖可能是颜真卿《争座位帖》[2]39。除了在卑唐与“集古字”上的矛盾,米芾对颜真卿的评价也存在两面性。笔者以《海岳名言》为主,再从米芾的其他论著及题跋选取几条可以与《海岳名言》相互补充的论述,大致刻画出米芾笔下颜书的概貌。

  (一)《海岳名言》中的颜真卿

    在《海岳名言》中,米芾对个人的批评不完全都是赞赏或全是贬低的。其中,米芾对颜真卿即兼有批判和赞赏,整理如下:

(1)皆得其,无做作凡俗之差。

(2)真迹皆无蚕头燕尾之笔,与郭知运《争坐位帖》,有篆籀气,颜杰思也。

(3)颜鲁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

(4)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

  (二)其他论著及题跋中的颜真卿  

经杜浩统计,米芾在《宝章待访录》《宝晋英光集》《书史》《海岳小集》中著录了颜真卿的15篇碑帖[3]100。从这些论著及题跋中,可散见几则米芾对颜真卿的评价。笔者从中提取了几条,整理如下:

1《宝章待访录》“颜真卿《疏拙帖》”条:

右麻纸书,真字,清劲秀发,亦与李大夫,时颜责碘州别驾,此颜第一帖也。

2《宝章待访录》“颜鲁公、郭定襄《争坐位第一帖》”条:

右楮纸,真迹,用先丰县先天广德中牒起草,秃笔字,字意相连,属飞动诡形异状,得于意外也。世之颜行第一书也。

3《书史》:

《争座位帖》有篆籀气,颜书第一。

(4)《宝晋英光集·卷八·论书格》:

唐末书格甚卑,惟杨景度行书与颜鲁公壁坼屋漏同意。王荆公文尝谓此书“意之所至,笔之所止则已,不曳以就长,促以就短。”信斯言也。

(5)《宝晋英光集补遗·跛颜书》:

挑剔名家,作用太多,无平淡天成之趣。

大抵颜、柳挑剔,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从此古法荡无遗矣。

  (三)归纳与总结  

通过《海岳名言》以及其他论著和题跋,可见米芾对颜真卿的评论包括书体、整体书风、具体作品以及点画。在书体上,米芾推崇颜真卿的行书,对楷书则给予了较低的评价。米芾对《疏拙帖》《争座位帖》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前者为楷书(但有行书笔意),后者为行书。米芾把它们评为“颜第一帖”“颜书第一”。其中最突出的是对《争座位帖》的评价,在几处都可见他将《争座位帖》评为“颜书第一”,认为它有“篆籀气”“字意相连”。其次,米芾的评价提及了颜楷中“蚕头燕尾”和“挑剔”两个笔法的缺陷,也提到了颜书中“壁坼”“屋漏”的笔意。这些都是米芾对颜真卿进行评价的重要指标。米芾对颜真卿的否定除了前文提到的“丑怪恶札祖”之外,还在于“一笔书”,认为颜书只有一种笔法,缺乏变化,不能被广泛地被流传到后世。笔者将在下文针对这几个角度展开讨论。

 

三、从米芾对颜真卿的评价探其书法审美追求

  (一)“做作凡俗”的蚕头燕尾和挑剔 

结合前文材料来看,米芾批评颜体的“蚕头燕尾”和“挑剔”。在对此类笔画加以批评的背后,实际上反映的是米芾对书法创作中对“自然”的追求。

首先是“蚕头燕尾”。蚕头燕尾是颜楷的主要特点之一,而米芾是批评“蚕头燕尾”的笔法的。颜楷的蚕头燕尾主要表现在捺画,用笔逆笔入纸,回锋隆起状如“蚕头”,末尾处在收笔时笔锋出叉,顿笔反折斜出如“燕尾”。笔者选取了颜真卿在不同作品中的“之”字法,多蚕头燕尾(图1-2)。沙孟海认为,这是颜真卿“用隶书的方法来写真书”的表现[4]

在《清河书画舫》“颜真卿”条转引自杨慎《墨池琐录》有提到,米芾讥诽“颜书笔头如蒸饼,大丑恶可厌”,“笔头”可能指的就是“蚕头”。而在《海岳名言》中,米芾有颜真卿“真迹皆无蚕头燕尾之笔”的表述,似乎和“笔头如蒸饼”有矛盾。“真迹皆无蚕头燕尾之笔”一句前文承接颜真卿家僮刻字修改波撇致大失真的弊病,后文则接续对《争座位帖》的赞赏。若根据句读的改易重新建构此句与上下文的联系,可有两种不同的解读。

沙孟海倾向于将此句作为前文的补充,以颜真卿真书《自书告身》、行书《祭侄稿入刘中使帖》为例,认为颜体确无蚕头燕尾之笔,诸碑的蚕头燕尾之状,皆是石刻失真[5]。笔者不倾向于颜楷蚕头燕尾乃刊刻失误所致的这种说法。颜真卿家僮应是“会主人意”而修改,则表明蚕头燕尾是颜真卿本人所青睐并且纳入实际创作中的。

笔者更倾向于将此句归为对后文《争座位帖》的补充。不同书体因写法及侧重点不同而特征各异,混淆书体而相提并论将有失偏颇,这一点从米芾本人对颜真卿的楷书和行书持有不同态度也能体现。蚕头燕尾是颜楷的写法,而《争座位帖》是行书。笔者认为,简单地将《争座位帖》解释为没有蚕头燕尾笔法是不甚恰当的,行书本身的书写方式本来就较难出现蚕头燕尾。在笔者看来,“真迹皆无蚕头燕尾之笔”并非实指蚕头燕尾笔法,而是指代这种笔法背后的书写及审美观念。或许是米芾认为蚕头燕尾是刻意塑造出来的笔法,而《争座位帖》在米芾看来是自然成书的,无刻意做作之笔。需要补充的是,经前人研究,颜真卿的“燕尾”并非刻意为之,它或是“力透纸背”的余势[6],又或是为了达到圆和方的平衡,是笔圆势方的体现[7]

 

 

 

 

 

 

 

 

 

 

其次是“挑剔”。米芾评颜真卿“以挑剔名家”而“无平淡天成之趣”,是“后世丑怪恶札之祖”。在姜夔《续书谱》有对“挑剔”的解释:“挑剔者,字之步履,欲其沉实。晋人挑剔,或带斜拂,或横引向外,至颜、柳始正锋为之,正锋则无飘逸之气。”由此可见,颜真卿的挑剔写法与晋代以来飘逸的斜拂写法不同,而增加了更多的力量感。米芾学书后期受“二王”影响较大。米芾对颜真卿挑剔的批评,大抵是受到“二王”一脉的影响。在米芾看来,颜真卿的钩捺之笔是不自然的,与晋人的斜拂写法(图3)相比呈现出了“鹤脚”等特殊形状(图4)。然而,沃兴华认为这实际上是米芾对颜真卿的误解,“鹤脚”并非颜真卿刻意为之,而是中锋运笔的特点使然,是按笔书写的自然结果:中锋运笔按顿重,毛笔本身的弹性无法提笔回到垂直状态,必须反方向回顶使笔锋垂直,然后中锋钩出[2]7

 

 

 

 

 

 

 

 

 

(二)“知百物之状”的“篆籀气”

在米芾看来,《争座位帖》作为“颜书第一”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它有“篆籀气”。米芾本就偏爱篆籀。他在《自叙贴》中自言:“篆便爱《咀楚》、《石鼓文》。又悟竹简以行聿行漆,而鼎铭妙古老焉”,表示了对字体高古的篆籀书的酷爱。

在《海岳名言》中,米芾提到:“篆籀各随字形大小,故知百物之状,活动圆备,各各自足。”在这里,米芾强调的也是自然。在结构上,字形大小要按照百物最原初的样子,要具有象形的特点,不能刻意把小字写大,把大字写小,《争座位帖》确实符合米芾所述。如图5所示,《争座位帖》整体上字体大小不一,笔画多的一般写得大,“不”“目”“上”等几个笔画少的都写得小,总体上不但不显得突兀,反而促进了作品整体的和谐。

 

 

 

 

 

 

 

 

 

 

 

 

 

 

方建勋认为,米芾痛斥颜真卿的一些楷书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却又大力推崇颜真卿的行书《争座位帖》的原因在于,《争座位帖》有“篆籀气”,体现的是米芾对“天真自然”之趣的追求[8]。需要注意的是,“篆籀气”并非仅在颜真卿的行书中有体现,在颜楷中也具有此特点,比如颜真卿的楷书作品《颜鲁公家庙碑》(图6)《麻仙姑坛记》(图7)在前人的研究都被视为是具有“篆籀气”的代表作品[39]。学界认为,颜书总体上具有篆籀气象,影响后世颇深[10]。“篆籀气”是颜真卿书法评价中极其重要的一点,是他在书法史上拥有重要的地位的关键[3]65

 

 

 

 

 

 

 

 

 

 

由上图可见,同样被认为有“篆籀气”的颜楷具有“大小合一,务期满格[③]”的特点,这似乎并不符合前文米芾所说的“篆籀各随字形大小”。可见,简单地、概括性地认为米芾欣赏带有“篆籀气”的作品是不妥的。米芾对“篆籀气”有自己的评判标准。颜楷中的“篆籀气”强调的是其圆劲遒婉,茂密雄厚,方正端严之态;米芾的“篆籀气”强调的应是符合自然百物之态,结字上欹正相生,大小错落,章法上运用大小、疏密、块面等处理方法,形成章法上的跌宕效果[11]

  (三)“意”与“笔”:“屋漏痕”的体现

“字意相连,属飞动诡形异状,得于意外”是米芾赞赏《争座位帖》的原因之一。米芾在这里强调的是“意”,笔势连贯,心笔结合,在“无意”之中写出“飞动诡形异状”。在《宝晋英光集·卷八·论书格》中,米芾以“壁坼”“屋漏”形容颜书,同时点出了“意”与“笔”的关系(原文参见第二节)。在米芾看来,“意”与“笔”的关系正如王安石所说的,应该是以意带笔,意到笔到、意止笔止,杜绝多余用笔。笔者将在下文试图从米芾的角度考察颜书中“壁坼”与“屋漏”的体现。

“屋漏痕”之说出自唐代陆羽《释怀素与颜真卿论草书[④]》,怀素与颜真卿论草书时引入了“壁坼路”的说法,颜真卿则再进一步将“屋漏痕”和“壁坼路”做类比[⑤]。历来人们对“屋漏痕”的理解有多种。元代董内直《书诀》将“壁坼”“屋漏”和“无垂不缩,无往不收”关联了起来:“无垂不缩,无往不收,如悬针,如折钗,如壁坼,如屋漏痕,如印印泥,如锥画沙。”恰好“无垂不缩,无往不收”的说法出自米芾,可见于姜夔《续书谱·真书》:“翟伯寿问于米老曰:书法当如何?米老曰:无垂不缩,无往不收。”

在笔者看来,“无垂不缩,无往不收”强调的是要能留得住笔,不能因为行笔快而收笔飘忽,“屋漏痕”则很好地体现了这种沉着有力,不直率流滑的用笔。笔者理解的屋漏痕”有三个特点:一是含蓄圆劲;二是随势流动;三是适可而止。墙上的水流在末端积成圆堆水珠流下,始终存在着一股力量向下推动,水痕随势形成“整体势直局部势曲”的形态。也正如屋漏的特性,向下流动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停止,不会“曳以就长”,也就没有多余的用笔。以此类推,在书写过程中意(势)在笔先,结束处圆融饱满,出锋之笔尤其要注意收笔应饱满有力,不能出现虚尖而飘忽。

董其昌进一步在《画禅室随笔》补充:“米海岳书”‘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此八字真言,无等等咒也,然须结字得势。“结字得势”是对屋漏停止往下流动之后的补充,强调收笔之处要留有余势,不可势尽力竭,留得住笔是再生笔意的前提。

综上所述,“屋漏痕”是一种“无垂不缩,无往不收”的体现,它需要以“结字得势”为前提,是一种具有张力的用笔的辩证法。笔者按照自己对“屋漏痕”的理解,分别从颜真卿和米芾的书法作品中找出“屋漏痕”的用笔(图8-11)。颜真卿《祭侄文稿》中“变”字的最后一笔和“颜”字左下角之撇,以及米芾《蜀素帖》中“利”字的最后一笔和“声”字之撇,收笔皆沉着有力,且有余势。 

 

 

、从书论到实践:自然、真趣与“刷”字

  (一)回归自我:从“自然”到“真趣”

综上所述,米芾对颜真卿的态度实际上取决于作品是否自然成书。首先,他对颜楷的批评在于“蚕头燕尾”“挑剔”的不自然,有刻意为之之嫌。其次,米芾对《争座位帖》的欣赏在于符合百物之状,欹正相生的“篆籀气”。再者,米芾以“屋漏”来评价颜书,用笔如屋漏随势流动,适可而止,无多余的笔画。“字意相连”“得于意外”强调的则是“意”与“笔”的关系,以表达创作主体之“意”为主,不刻意追求变形。总而言之,以上几点皆强调自然而不做作。

米芾在《海岳名言》对唐人进行批评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回溯到了唐代以前的“楷书之祖”钟繇,以及索靖、王羲之和王献之,以他们为评判标准。在米芾自己的学书经历中,他也是在不断地往前追溯,而且偏爱篆籀这种和自然密切相关的字体,他似乎一直都是在寻找“本源”。在书写上,他去掉“法”的条条框框、去掉杂念,实际上也就是抱持着一种回归自然,回归本我的“减法”心态。

米芾评价裴休“率意写牌,乃有真趣,不陷丑怪”。在这里,米芾强调了创作主体之“意”,认为创作应该是在主观意识下的变形,是“无意”之中写出“飞动诡形异状”。笔者认为,只有回归自我专注自己,才能免于外界的影响与约束,进而表现出自然与真趣。也正因米芾在面对绝境时选择了回归自我,选择释放自己的“天性”,以“颠”来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柱,这些都让米芾在他的创作中具有“真趣”。

  (二)率意写碑:米芾的“刷”字笔法

米芾在《海岳名言》自称为“刷”字用笔。米芾的“刷”字笔法在一定程度上也满足了他最为原始的本能欲望。从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说,人类的本能是遵循快乐原则,游戏我们追求快乐的方式之一。米芾以一种游戏心态,通过毛笔将情感诉诸纸上,即他所说的“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

米芾的游戏心态在《珊瑚帖》(图12)中有突出的体现,也可在其中一窥米芾的“刷”字笔法。此帖为米芾为夸耀自己的三件收藏而作,最大的特色是文字和绘画相互映衬。首先,从作品首字“收”字的倾斜体势,便可感受到米芾愉悦的心情跃然纸上。随着墨色的浓淡变化,用笔速度的加快形成飞白,再到字体渐大且活泼多姿的“珊瑚一枝”四字,米芾将满腔的喜悦之情化为一幅珊瑚笔架图——上半部分线条波动,颇有“屋漏”之意趣,下半部分的底座用笔肆意潇洒,底座旁注有“金座”二字。此插图笔画极简,似儿童涂鸦,充满童趣。

《珊瑚帖》很直观地让笔者感受到米芾酣畅淋漓的书意,无论是在布局还是绘图上都能感受不是刻意安排的,是米芾随心所欲之作,表露出了米芾创作中的“游戏”心态。《珊瑚帖》运笔自由,轻重自如,八面出锋,线条充满表现力,亦不失为米芾“刷”字笔法的体现。此作书写速度较快,笔画飘逸而遒劲,出现飞白。米芾“刷”字笔法的其中一个重要特点是书写速度快,这在《虹县诗帖》也有突出的表现。

《虹县诗帖》(图13)被认为是米芾作于赴书画两学博士的路途中[2]71。此作通篇运笔轻快流畅,出现了大量的飞白,甚至有以枯笔写成好几个字的,这是米芾赴京履新喜悦之情的外露之外,也体现了米芾在书法创作中通过用墨极尽干湿变化,形成跌宕起伏的效果。出现大量飞白也是米芾书写速度快的表现,其中“快”字捺画的墨色有明显的从浓湿到干枯的过渡。米芾控笔自如,通过控制毛笔与纸张的摩擦力及接触面呈现出不一样的形态。

 

 

 

 

 

 

 

 

 

五、结语

本文以《海岳名言》为切入点,发现米芾对颜真卿的评价具有两面性。这些评价的背后,体现的是米芾的书法审美追求。综上所述,米芾提倡自然不做作,是否自然成书是米芾对颜真卿进行褒贬的重要指标。米芾因而批评颜楷中“刻意写成”的“蚕头燕尾”和“挑剔”,却对《争座位帖》中“知百物之状”的“篆籀气”有高度的推崇。米芾关注“意”与“笔”的关系,以“屋漏”“壁坼”的自然之态赞赏颜书。米芾无论在学书过程,还是生活上的选择,都在不断地回溯,试图找到本源。强调自然的背后实际上也是米芾对真趣的追求。他把自己抽离出尘世,在书法创作上以书为心画,以“游戏”心态“刷”出他自然真趣的一面。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2021级本科生,本文系《书法美学》优秀课程论文

 

参考文献:

[1]      杨成寅.中国历代书法理论评注 宋代卷[M].杭州:杭州出版社,2016.11:166-195.

[2]      沃兴华.米芾书法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1.

[3]      杜浩.颜真卿书法评价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20.03.

[4]      祝遂之.中国美术学院名师典存 沙孟海学术文集[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 2018.04:213.

[5]      沙孟海书学院.名家馆·谈艺录 沙孟海谈艺录[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6.10:80.

[6]      青木正儿.琴棋书画[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20.04:100.

[7]      陕西省书法家协会.当前形势下的颜体与“蚕头燕尾”之辩[EB/OL].(公告日期不详)[2023-12-31].https://bit.ly/3REnf2v.html.

[8]      方建勋.从米芾对颜真卿书法的评论看其书法审美追求[J].书法赏评,2009(05):22-26.

[9]      何昊轩.颜真卿书法中的“篆籀气”概述[J].今古文创,2021(20):79-80.

[10]  萧风.颜真卿书法篆籀气考略[J].美术观察,2008(06):101-104.

[11]  刘纳.“篆籀气”研究[D]. 沈阳:鲁迅美术学院,2022.

 

附录一《海岳名言》中米芾主要提及、可考的并且给予评价的书家

年代

书法家

评价

“*”表示带有消极意义

唐以前

葛洪

  • “天台之观”飞白,为大字之冠,古今第一。

王僧虔

  • 传钟法,与子敬无异,大小各有分,不一伦。

萧子云

丁道护

  • *笔始匀,古法亡矣。

虞世南

  • *笔始匀,古法亡矣。
  • *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

智永

  • *有八面,已少钟法。
  • 临《集千文》,秀润圆劲,八面具备,有真迹。
  • 智永砚成臼,乃能到右军。

裴休

  • 率意写牌,乃有真趣,不陷丑怪。

陆柬之

  • 唐官诰在世为褚、陆、徐峤之体,殊有不俗者。

徐峤之

沈传师

  • 变格,自有超世真趣,徐不及也。

萧诚

  • 书《太原题名》,唐人无出其右。
  • 为司马系《南岳真君观碑》,极有钟、王趣,余皆不及矣。

薛稷

  • *勾勒倒收笔锋,笔笔如蒸饼,“普”字如人握两拳,伸臂而立,丑怪难状。

欧阳询

  • *“道林之寺”,寒俭无精神。
  • *笔始匀,古法亡矣。
  • *丑怪恶札祖。
  • *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

柳公权

  • *“国清寺”,大小不相称,费尽筋骨。
  • *师欧,不及远甚,而为丑怪恶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书。
  • *丑怪恶札祖。
  • *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

徐浩

  • *以合时君所好,经生字亦自此肥。开元以前古气,无复有矣。
  • *大小一伦,犹吏楷也。
  • *书韵自张颠血脉来,教颜“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也。
  • *晚年力过,更无气骨。皆不如作郎官时《婺州碑》也。《董孝子》、《不空》,皆晚年恶札,全无妍媚。

李邕

  • *脱子敬体,乏纤浓。

颜真卿

  • *唯吉州庐山题名,题讫而去,后人刻之,故皆得其真,无做作凡俗之差,乃知颜出于褚也。
  • 又真迹皆无蚕头燕尾之笔,与郭知运《争坐位帖》,有篆籀气,颜杰思也。
  • *颜鲁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
  • *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

褚遂良

  • 唐官诰在世为褚、陆、徐峤之体,殊有不俗者。
  • 小字如大字
  • *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

王子韶

  • 大隶题榜有古意

米友仁

  • 大隶题榜与之 [吴(山完)、王子韶] 等
  • 等古人书,不知此学吾书多,小儿作草书,大段有意思。

米友知

  • 代吾名书碑及手大字更无辨。门下许侍郎尤爱其小楷,云:“每小简可使令嗣书。”

石曼卿

  • *都无回互转折之势,小字展令大,大字促令小,是张颠教颜真卿谬论。

蔡京

  • *不得笔

蔡卞

  • *得笔而乏逸韵

蔡襄

  • *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

沈辽

黄庭坚

苏轼

 

 注释:


[①] 米芾《自叙贴》:“久之,觉段全绎展《兰亭》,遂并看法帖,入晋魏平淡。”

[②] 温革《跋米帖》:“米元章元丰中谒东坡于黄冈,承其余论,始专学晋人,其书大进。”

[③] 梁巘《承晋斋积闻录》:“展促方正,大小合一,务期满格”,此即颜法也。

[④] 素曰:“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真卿曰:“何如屋漏痕?”素起,握公手曰:“得之矣。”

[⑤] 由此可见“屋漏”和“壁坼”具有相似性,笔者将在下文统一使用“屋漏痕”来进行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