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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是生命灵性的迹化

发布人:发布时间:2014-02-26



书法是生命灵性的迹化

——《兰亭序》《祭侄文稿》《自叙帖》赏析

 

王岳川

 

汉字是书法艺术的符号载体,书法是汉字的审美艺术化。传统书法文化价值在现代性中不仅没有消失,相反经过文化转型和重新定位已经有了坚实的现代文化地基,中国书法文化将寓清新刚健的人生意识和个性自由于现代性阳刚之美中,将现代人独特的审美风范和审美趣味融注在自由充沛的自我中,以强化了的主体意识去领略汉字书法中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潇洒美。可以说,将汉字审美化而形成书法艺术,为中国书法成为东方艺术中最具有哲学气息的艺术奠定了基础。同时为中国人审美留下了广阔的空间。因为一幅有意味的书法作品,除了书法的文字内容和形质(筋骨血肉)以外,还有动态美和表情美(人格、气势),更重要的是它必须体现出作者的某种审美理想和美的追求,也就是说,在有形的字幅中,荡漾着一股灵虚之气,氤氲着一种形而上的气息,使作品超越有限的形质,而进入一种无限的境界之中。

中国书法是人生境界和生命活力的迹化,是最具东方哲学意味的艺术。在现代文化转型时期和新世纪将临之时,中国书法必将焕发新的光彩。那么,就让我们走进中国书法艺术中去,去领略书法构成的艺术魅力,去把握书法艺术中所显示出的艺术审美精神吧。

在中国书法史上,可谓群星闪烁,名家辈出。其中,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怀素的《自叙帖》更是成为中国汉字书法的杰作和范本,将汉字的书写艺术发展到了审美的极致。

 

王羲之《兰亭序》

 

王羲之(约303361),出身于一个仕宦世家,字退少,原籍琅琊临沂(山东)人,后迁居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王羲之勇于变法,善于创新,博采众长,融会贯通,而自成面目,完成了从具有隶意朴质书体到娇美流变书风的蜕变,书法舍弃秦汉的丰碑巨额而走向尺版简札的清逸,达到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境界,并创造出一个时代全新的唯美书风。

 

王羲之众体皆备,而主要成就在楷书和行书,尤其是行书。其代表是“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神龙本兰亭,传为唐冯承素双钩廓填本,公认为书法中的神品。

《兰亭序》是王羲之与友人宴集会稽山阴兰亭,修祓契之礼时所书。时值暮春之初,在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之间,行流觞曲水,一觞一咏之乐。可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俱”了。于斯,诗人们仰观俯察,游目骋怀,感到人生与自然相契之乐。在这“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的清景之中,王羲之微醉命笔,畅叙幽情,写下这清逸秀丽、一片生机的《兰亭序》。诗人以晋人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故心性自高,境界自澄。尤其是王羲之在自然山水中体悟到“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升华出一种独特的宇宙观和人生观。然而,王羲之从生命之乐到悲的转换中,开始了中国哲学的深沉思考:“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甚至从本体论上痛切地感悟:“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这种充满魏晋人生对生死体认的本体论存在论话语,使《兰亭序》不仅是中国书法艺术的高峰,也是中国哲学精神体现的重要文本。

可以说,《兰亭序》体现了晋人精神解放的自由之美,在那英气绝伦的氛围中,在遒媚动健的笔划中,可以体会到那宇宙般的深情和王羲之人生态度中那“放浪形骸”的人格美境界。而从骨力寓于姿媚之内,意匠蕴涵于自然之势,内擫的笔势,遒丽爽健的线条,圆融冲和的气韵中,可以窥见书家独特的艺术个性。澄怀观道,心意遣笔,线条的行云流水而以形媚道,全篇似自然幻化而“目击道存”,神情散朗如清风明月,乐中含悲悟生命玄理。可谓境与神会,观之使人神气洞达而心向往之。

 

颜真卿《祭侄文稿

 

唐代是中国文化史上极为辉煌的时期。由于国力的强盛、经济的繁荣、思想的宽松以及各国的交流,使得艺术家灿若群星。其中杜甫诗歌、韩愈文章、颜真卿书法、吴道子绘画并称“四绝”。书法出现了全新的审美趣味,即由魏晋以来的崇尚清瘦的书风转变为崇尚雄强丰腴的书风,表现为宽阔舒放、气度轩昂,在展示个性特征时候,又具有法度规矩。

 

唐代书法家颜真卿(709785)的书法,是继王羲之以后的第二个高峰,其众体皆备、博大精深的书法,他书法艺术的原创性,使其不仅成为唐代书法的代表,而且成为中国书法史的重要代表。颜真卿幼时就刻苦练习书法,因家贫而缺乏纸笔,以黄土扫墙学习书法。年轻时代,曾两次到京师书法大师张旭门下学书,悟得书法真谛。

唐代安史之乱,他首举义旗抵抗安禄山叛军:唐天宝十四年(755),藩镇军阀安禄山叛乱,当时任平原太守的颜真卿和从兄常山太守颜杲卿分别在山东、河北境内起兵讨伐叛军,附近七十郡纷纷响应。颜杲卿幼子季明曾往来于平原、常山之间联络。叛军攻陷常山。杲卿父子被俘而遭杀害。肃宗乾元元年(758),颜真卿命人寻访杲卿家人下落,结果只从常山携回季明的首骨。颜真卿满怀同仇敌忾的义愤,以愤激悲切的心情,挥笔写下此祭文。

《祭侄文稿》表露出反对国家分裂的赤胆忠心。这是一篇追悼在安史之乱中牺牲的兄长颜杲卿和侄子季明的悼文。作为祭文的草稿,《祭侄文稿》本来无意于书,但却在内容(悲壮)和形式(雄强)上达到完美统一,成为透着悲壮之气、忠义愤发、沉郁顿挫的杰出书作。可以说,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书法中悲壮美意境风格,表现了铁骨铮铮的爱国精神。

书法与时代社会,生命意志,甚至心境环境密切相关。《祭侄文稿》以悲思忠胆为骨而以真率意情胜,表现出书家的鲜明个性、精神品格和艺术魅力。撼人心灵的妙笔出于真情怀,神高韵悲的境界源于真血性。这哀极愤极的心声墨迹,是由血和泪锻制的,而书法线条的遒劲舒和是情感怅触无边含蕴而成。《祭侄文稿》是一篇无意于书的书法佳品。前部分书写时心静犹抑悲平愤,字体章法圆浑流畅。至“父陷子死,卵倾巢覆”时,不由悲从中来,神思恍惚,行笔转疾,字体忽大忽小,时滞时疾,涂改无定,足见痛彻肺腑之悲,刻骨铭心之恨。而书至“魂而有知,无嗟之客”时,笔枯墨渴,干笔铁划,令人想其书家心泪已干,悲愤填膺,情驱笔行,笔随心哭。全书在“呜呼哀哉,尚飨”中戛然而止,似心涛难遏无意于书。

《祭侄文稿》之所以被誉王羲之《兰亭序》(行书第一)之后的“天下行书第二”,其根本原因是书法意境浑穆,情溢辞切。用笔苍率豪放而无不中矩,似不着意而自然生动,笔势雄伟而不计工拙,气象开张而超神入圣。其后,尽管有人将苏东坡《寒食帖》称为“天下第三行书”,但是从艺术的原创性和内容的张力性上看,《祭侄文稿》应该说是具有更高的艺术成就,而与《兰亭序》共同成为中国书法的行书艺术双璧。

 

怀素《自叙帖》

 

在所有书体中,草书(尤其是狂草)最能体现中国哲学美学精神,最能展现中国书法艺术境界。只有草书才真正摆脱了实用性,而成为纯审美的曲线性观赏艺术。草书之难,不难在表,而难在神。这种纯线条力度、情感张力和时空转换的审美追求,使草书线条游动蕴含了无限生机和精神意向,在笔墨经营取舍与心灵才情律动之间奏出空间化了的音乐。

怀素(约705-799,一说为725-785),字藏真,俗姓钱。自幼出家为僧,在诵经坐禅之余,苦练书法,在寺庙四周的山上种上万棵芭蕉,以其叶练字,并称所居为“绿天庵”。怀素草书代表作有《自叙帖》、《食鱼帖》、《论书帖》、《苦笋帖》等。《自叙帖》是对尚法书风的否定。这种否定正是书法艺术、书法观念向高层次发展的必然结果。如果站在今天的历史角度来看,《自叙帖》所创造的就是今天所标榜的“现代精神”,一种充满个性创造力和藐视前人审美原则的人格力量。

《自叙帖》将中国书法的写意性发挥到了极致,用笔上起抢收曳,化断为连,一气呵成,变化丰富而气脉贯通,在所有的书体中最为奔放跃动,也最能抒发书家的情感和表现书艺精神。在点画线条的飞动和翰墨泼洒的黑白世界中,书家物我两忘,化机在手,与线条墨象共“舞”而“羽化登仙”。在“神融笔畅”(孙过庭《书谱》)之际,一管秃笔横扫无边素百,只见:“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笔下唯看激电流,字成只畏盘龙走”,“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怀素《自叙帖》)在狂笔纵墨、释智遗形中,书家达到了精神的沉醉和意境的超越。书法之妙于此达到极致,书之舞成为大气盘旋的创造。草书的神妙在于传达出线条背后的道体光辉。

《自叙帖》是人的精神自由解放的艺术杰作,是得“气”、得“神”、得“境”的“酒神精神”的审美体现,是艺术理性与非理性统一的结果。飞动的线条意趣,刚健的笔力神采,行气如虹的艺术生命力构成了《自叙帖》“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司空图《诗品》)的壮美意境。这种阳刚之美的意境的完成是气势恢宏、界破空间的蛇形线(或蛇行线)的迹化,而这线条是因情驰骋,因性顿挫的。线条的神秘莫测,是人心“流美”的结果。故清代画家恽格说:“笔墨本无情,不可使运笔者无情;作画在摄情,不可使鉴画者不生情。”(《南田画跋》)只有情感的笔墨和笔墨化的情感兼美,才能有诸中而形诸外,得于心而应于手,从而穷势态于笔端,合情调于纸上。于斯,手心双畅,美善交融,书人合一,线条、感情、文字内容三位一体,无间契合,书艺创造终臻高妙之境。

《自叙帖》的壮美的形式美感源于其蛇行线的跳荡不羁,这种生气勃勃的线条不是死蛇,也不是行行如绾秋蛇。它是“失道的惊蛇”,它每时每刻都在“跃”,都在“纵”,都在“往”,都在“还”。充满了动态,洋溢着活泼泼的生命。这种线条美诞生于自然造化的启发:古人观蛇斗而悟草书。这种变化多端,不可端倪的线条,乍驻乍行,或藏或露,欲断还连,随态运奇,千姿百态,应手得心,来不可止,去不可遏,有着与李白《将进酒》之雄放奇传之境相并称的“大气磅礴”之美。狂草是草书中最为纵情狂放的一种,为唐代书法家张旭所创,至怀素推向高峰。常一笔数字,隔行之间气势不断。笔势连绵回绕,酣畅淋漓;运笔如骤雨旋风,飞动圆转;笔致出神入化,而法度具备。他们在草书中追求“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的险绝美,充分显示出唐代书法的鲜明特色。

欣赏草书的意境,是直观心灵的运行和线条的“时间的空间化”。观书如览胜,需从其表层深入下去,而品味书法精神内涵和奇伟瑰丽之境。观书是心谈、是对话,是人生境界和审美趣味的测量。俗者见妍,雅者见韵。观草书如观阵,需具慧心明眼,方能观章见阵,心有所得。好的书法总是一个充满魅力的“召唤结构”,等待着欣赏者对其点画之规、谋篇布白、线条萦带、墨色层次加以审美判断。以“悦目”者为下,“应心”者为上,“畅神”者为上上。由筋见骨,由形觑神,由墨知笔,由线悟气。心与字涉,神与物游,于草书动静简泊之中,获杳冥幽远之理。

真正饱含意蕴的佳作,能给欣赏者以双重感应:形骸俱释的陶醉和一念常惺的彻悟。一切伟大的书法都是直接诉诸我们生命的整体:灵与肉,心灵与官能的。它不独要使我们得到美感的悦乐,而且要指引我们去参悟宇宙和人生的奥义。而所谓参悟,又不独间接解释给我们的理智而已,而且要直接诉诸我们的感觉和想象,使我们全人格都受感化与陶熔。

进一步看,进入现代社会以后,汉字书法不仅要为人类艺术尤其是抽象艺术作出自己的贡献,而且要走向世界‍‍并成为全人类所能够欣赏并共同拥有的艺术,其中的关键是必须形成世界‍‍性的审美形式共识,并解决汉字审美线条化欣赏的问题。在这个过程中,汉字始终是一个‍‍底线。‍‍可以说,书体的变化是中国传统文化‍‍最具创造力与想像力的部分。中国文化中的超前意识,在书法中‍‍得到了具体的体现。因为早在汉代,字体就基本定型了,二千多来‍‍年,每一个书法家正是通过加进自己个性的成份,使汉字书法艺术不‍‍断丰富发展着。在二十一世纪,中国书法当‍‍会在亚洲国家得到新的弘扬,并进一步推向欧美国家。我相信,以汉字为载体的书法必将成为世界性的艺术,尽管可‍‍能需要相当的时间,但却是历史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