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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树强 | 论中国书法的音乐性特征

发布人:发布时间:2024-07-20



论中国书法的音乐性特征

 

崔树强

 

摘要:书法本来是墨写的视觉文字形象,但是在书法家的笔下,却具有了类似于音乐的声律节奏,被称为是一种无声的音乐。它是艺术的通感作用,在书法创作和欣赏中的落实。这种通感,是基于中国人天人合一的宇宙意识和气化哲学的生命精神。人们能在静止的点画形迹中,看到振动的节奏感,变静为动,静止点画形迹的节奏与观者心理节奏合拍。书法在线条的流走中,具有一种音乐性的节奏,因而具有时间性艺术的特征。点画振动的音乐般的节奏,并非是由耳朵听到的,而是从人胸中响出的一种内感的音响。人类的基本情绪大致相同,而每种情绪有它的特殊节奏模式,成为形式化的情绪,称为情感动作,这种情绪最适合表现在书法的线条里,而表现在技法中,就是提按。每个书法家都有自己独特的节奏类型,这种节奏类型源自于他的个人性格气质,而线条与人的性格和情感的关系,在行草书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书法家作书,触纸成墨,就像弹琴触键作声一样。人们欣赏笔走龙蛇的书法线条,并不是把书法作为语言的符号来认识,而是在于那转瞬即逝的心灵的微妙体验,在于书法家留在纸上的美妙弦音。

关键词:书法 音乐 节奏 提按 情感动作

 

一切艺术发展到极精微的境界,都逼近于音乐。张怀瓘说书法是无声之音[1],孙过庭说书法象八音之迭起[2],沈尹默说书法无声而有音乐的和谐[3],都是说书法的音乐性问题。书法本来是视觉的文字形象,但在书法家笔下,文字的点画线条似乎具有了美妙的声音节奏,它的审美效果和音乐相通,是无声的音乐。

卫夫人说: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4]袁昂说:皇象书如歌声绕梁,琴人舍微。[5]索靖说:骋辞放手,雨行冰散,高音翰厉,溢越流漫。[6]虞世南说:鼓瑟纶音,妙响随意而生。[7]杜甫用锵锵鸣玉动[8]来形容张旭草书清越响亮的音韵节律感。唐代很多人形容怀素的草书是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张谓语)、下笔长为骤雨声(王邕语)、金盘乱撒水晶珠壁上飕飕风雨飞(马云奇语)[9],来描述欣赏怀素草书带来的繁弦急管、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音乐美感。项穆也说:心与笔俱专,月继年不厌。譬之抚弦在琴,妙音随指而发;省括在弩,逸矢应鹄而飞。[10]程瑶田说:一字之结体,若八音之相宜,皦如也,亦绎如也。[11]皦如言清晰分明,绎如言相续不绝,既讲音乐,也讲书法。

书法的欣赏与创作,本来是属于视觉的,却能引起人们听觉的享受,这种现象在文艺心理学看来属于通感,即各种经验的触类旁通。因为相互联系着的客观事物,反映到大脑里去,所形成的心理感受也是相互联系的。这种官能的彼此打通,钱钟书称之为体异性通,他说:

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等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鼻、身等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12]

北宋书法家雷简夫有一段话,就把声音和视觉的官能打通在书法家身上的体验作了真实的记录,他说:近刺雅州,昼卧郡阁,因闻平羌江瀑涨声,想其波涛番番迅駃掀搕高下蹙逐奔去之状,无物可寄其情,遽起作书,则心中之想尽出笔下矣。[13]江水潮涨,波涛翻滚,高下起落,闻其声而想其状,想其状而动其情,情动而笔落,笔落而声起,在这时,涛声、水势、笔墨、人心,浑然成为一体,以笔墨的淋漓奏出江水的华章。

在中国人的艺术通感中,包含着一种广大的生命精神。这种通感,是基于中国人天人合一的宇宙意识和气化哲学的生命精神。庄子说:通天下一气耳[14],世界是一个流通的生命气场,物物互动,气气互感,一丸石、一滴水、一声鸟啼、一篙江水,都是这天地宇宙无上妙音的一个音符。庄子说: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15]对于大自然的最高妙的声音,仅仅用外在的感官和知识的分析去认识,是远远不够的。气是虚而待物的,必须用虚无而没有成见的心灵,去谛听那至高至妙的声音,以气合气,才能和合无间。所以,苏轼说:物一理也,通其意则无适而不可[16],朱长文说:天下之事不心通而强以为之,未有能至焉者也。[17]的关键,在人心里。

姜夔曾说:余尝历观古之名书,无不点画振动,如见其挥运之时。[18]能在静止的点画形迹中看到振动的节奏感,变静为动,感受到节奏,想像出当时书写时的情态,静止点画形迹的节奏与观者心理节奏合拍,从而使书写时的节奏在欣赏者的心里被唤起了。沈尹默也说:

不论石刻或是墨迹,它表现于外的,总是静的形势,而其所以能成就这种形势,却是动作的结果。动的势,今只静静地留在静形中。要使静者复动,就得通过耽玩者想像体会的活动,方能期望它再现在眼前。于是,在既定的形中,就会看到活泼地往来不定的势。在这一瞬间,不但可以接触到五光十色的神采,而且会感到音乐般轻重疾徐的节奏。凡具有生命的字,都有这种魔力,使你愈看愈活。[19]

书法的音乐性,表现在节奏上。书法在线条的流走中具有一种音乐性的节奏,因而具有时间性艺术的特征。由点线墨韵谱写的中国书法,与由团块和色彩谱成的西方艺术,趣味是大不相同的。点线交织的中国书法,气韵生动,其精神简淡幽深,表现出超妙的神韵意趣,传达出中华民族的宇宙精神、生命意识和审美理想。这种宇宙精神、生命意识和审美理想的精髓是天人合一,即人与大自然的和谐,其根基是生命哲学。中国书法实际上就是对这种生命意识的直觉感悟,通过飞动的线条、舞蹈的韵味、虚实相生的意境,构成灵奇的境界,表现着主观情调和客观自然景物的交融互渗。

不过,点画振动的音乐般轻重疾徐的节奏,并非由耳朵听到的真实的声音,而恰似从人胸中响出的一样,它是一种内感的音响。清代王原祁说:声音一道,未尝不与画通。音之清浊,犹画之气韵也。音之品节,犹画之间架也。音之出落,犹画之笔墨也。[20]他以绘画中画面各部分的调和,比作音乐的律动一样,以此来解释绘画的气韵问题。这遭到了徐复观的反对,徐说:

假定有人真能主张在绘画中可以感到音响的律动,这只能算是另外一种画论,与中国六法的气韵观念,毫无关涉韵是以人的情调、个性为内容,与音响绝无关系韵是当时(指六朝)在人伦鉴识上所用的重要观念,它是指一个人的情调、个性,有清远、通达、放旷之美,而这种美是流注于人的形相之间,从形相中可以看得出来的。把这种神形相融的韵,在绘画上表现出来,这即是气韵的韵。[21]

我以为,徐复观韵与音响无关的说法,是可以商榷的。因为在人物品藻中固然是指一个人的风姿神采和精神风貌,是一种精神的美,但这种精神美的欣赏仍然是从相术中对人的声气的欣赏发展而来,声音辞藻的美是玄学论辩的重要内容。人物品藻中的欣赏实际来自于对人物声音美和音乐美的欣赏,然后又逐渐超越于音响之上,反映一个人内在的生命情调和精神之美。声音美与精神美不是对立的,而是一体的,事实上,徐复观自己也说,韵可以说是音响的神[22]。韵,就是一种由声音音乐之美所涵摄的人的内在精神之美。这样,就涉及到气韵一词的英译问题。如果我们承认艺术作品中的气,反映的是人的综合的生命力的强弱;承认艺术作品中的韵,是人的音乐性的精神之美的话,那么,气韵一词英译中,就应该包含vitalityrhythm两个词[23],是以一种有节奏的生命力为基础,生理与精神生命达到音乐般意境,人的整个生命与自然合一的美。

这种美,与人的性格和性情关系甚大。康有为说:能移人情,乃为书之至极。[24]书法中的欣赏,就是一种感情地对象化,是通过想象力的活动,使笔墨有情化,这是感情和想象力融合在一起的活动。也就是说,是把潜伏在笔墨线条里的价值和意味,通过透视,实际也就是通过想象,把它逗引出来。书法的节奏韵律,是来自于书法家的情感和心理变化。元代陈绎曾说:

喜则气和而字舒,怒则气粗而字险,哀则气郁而字敛,乐则气平而字丽。情有重轻,则字之敛舒险丽亦有浅深,变化无穷。[25]

字的用笔和形体特征的差异,与书法家内在情感的节奏和韵律密切相关。所以,要弄清书法的音乐性与情感的问题,先要弄清节奏与人的情感心理的关系问题。

作为人,节奏是一种自然需要。生理方面有生理节奏,呼吸循环,一起一伏,自成节奏。而生理节奏又会引起心理节奏,吸气时,精力和注意力随之得到提升;呼气时,精力和注意力也开始松缓。当我们努力知觉外物或做一件事时,常常不知不觉地使得生理和心理节奏的脉动加快,变得重而有力;当我们想松懈或休息时,也会使得生理和心理节奏的脉动变缓,变轻,变柔。心理状态不同,导致心理节奏不同,也会影响人们对自然界中节奏的把握,会 改变外物的自然节奏,我们不能涤除内在的心理节奏而把握一个纯然客观的节奏。

外物的节奏可以因内在的节奏而改变,内在的节奏也可以因外物的节奏而改变。因为有机体最善于适应环境,外在的节奏常常逼着我们的筋骨肌肉和器官去适应它、模仿它,模仿是人很原始的一种本能。看到黄河壶口瀑布浊浪排荡而来,一泄如注,激起一丈高的浪花,我们的心胸顿时打开,被一种豪壮而汹涌澎湃的节奏所充满;看到西湖丽日下的柔波,波光粼粼,和着堤岸的一丝柔柳,便在我们心里荡起一种温柔而轻盈舒缓的节奏。这种变化,都是观者的身心适应外界事物节奏的结果,使得内在的节奏和外在的节奏相应和。不同事物的节奏有一些大致的节奏模式。在长期的生活体验中,这些节奏会在我们的生理和心理上留下这些节奏模式的印迹。我们会不知不觉会根据已有的节奏模式产生一种心理预期,而预期的中与不中就是这节奏给我们带来快感和不快感的来源,预期不断地产生,被不断地证实,就能产生恰如所料的快慰,而之所以会产生快慰,就在于它带来的一种注意力和精力的节省。

在书法中,观者常常会因为眼睛追随优美流畅变化的线条感到愉悦,在欣赏连绵的行草书时尤其如此。由于人的模仿本能,在欣赏流畅变动的线条时,我们会不自觉地去模仿它的节奏,而模仿的难易和意志是否受挫直接相关。线条的节奏能引起我们驾轻就熟、纵横如意的感觉,我们就会感到自己的意志得到肯定,就会喜欢,而使我们的意志遭到挫折,就会不喜欢。我们看到秀美流畅的线条感到舒畅,看到拙劣不规则的线条觉得不快。[26]人在对节奏的模仿中,精力的节省让人获得愉悦,注意力的消耗会引起厌倦,但是,如果总是恰如所料,总是预期皆中,心力又容易无所注意而同样会使人感到厌倦。所以,这时又要有并非如预期所料的,来提醒精神,产生变化。艺术中的节奏,要在规律之中有变化,变化之中又有规律,这样寓变化于规律,规律的结果使人节省精力,变化的结果使人不因单调乏味而失望,恰当的变化不但不挫折注意力,而且打消单调,提醒注意力。所以,在不断预期被证实的节奏中,要有一种不能被预期的,它有一种猛然警醒的感觉,能产生强烈的审美愉悦。

书法中出于意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神来之笔往往就是如此,既有可以预期的节奏,又有不可预期的节奏,这两者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使得观者在其中获得更大的审美愉悦。好的节奏模式能适应生理、心理的自然需要,适合筋肉张驰的限度,注意力松紧的起伏回环,以及预期所应有的满足和惊讶。如果书法线条的起伏节奏和身心的内在节奏平行一致,则心理可以省去适应它的努力,就会感到愉快,就是;如果书法线条的起伏节奏和身心的内在节奏不一致,这时心理自然就要努力去追随它,克服它,这是精力的消耗,就是。畅是精力节省,滞是精力浪费,但滞涩又必不可少。在逆涩行笔中,能实现注意力的瞬间聚集,唤起力量,使得人的主体意志得到强有力的体现。

节奏和情绪的关系甚巨,节奏是传达情绪的最直接而有力的媒介,甚至可以说,节奏本身就是情绪的一个重要部分。人类的基本情绪大致相同,而每种情绪有它的特殊节奏模式,所以它们引起的生理变化和节奏,也大致有一个共同的模式。喜则笑而欢快,哀则哭而低沉,羞则面红而含于内,惧则颤抖而形于外。情绪发生时,生理心理的机能随着情绪会产生相应的动作倾向,这种和情绪相关联的动作倾向沉淀在人的心里,就成为形式化的情绪,称为情感动作。这种情感的动作模式和它所对应的形式化的情绪,并不指向某一具体的场景和事件,所以它所唤起的情绪大多无对象可言。它是抽象的,不是具体的。诗歌和音乐都有节奏,但诗歌的节奏受文字意义的支配,是具体的;音乐的节奏是纯形式的,不带有明确的意义,是抽象的。音乐节奏所唤起的情绪是一种形式化的情绪。书法和音乐一样,所表现的节奏也是一种纯形式的节奏,是抽象的节奏,是有更大的包蕴性和更大理解空间的节奏。这种节奏,是音乐的魂灵,也是书法的魂灵[27]

情感动作是一种形式化的情绪,这种情绪最适合表现在书法的线条里。这样,书法的线条与形体结构同人的生理、心理结构就有一种同形同构的关系,某种线条和形体结构正好反映了某种相应的生理、心理历程和感受。形式与情感之间存在着某种对应关系,人心中的情绪变化能够用抽象的线形表示出来。比如,发怒或激动时人的动作一般是紧张生硬的,喜悦时的动作一般是轻快柔和的,这些动作姿态经过长期反复的心理感受的概括和积淀,可以表现为某些抽象的线形,人们一见到这些线形就会引起与之相应的情感体验。

再比如,水平线有安定感,和谐的、逐渐变化的曲线有柔和感,不规则的、急剧变换方向的折线有紧张感。直线是静止、坚硬、有力、质朴、稳定的感觉;曲线是运动、柔软、轻快、优美的感觉。欣赏爽利线条的审美愉悦是一种对自身的肯定,生理上也获得一种肯定的力量。欣赏迟涩顿挫的线条是通过对阻力和困难的克服,从而显示出主体意志的强大,从而也获得一种深一层的对自己的肯定。当人们在生活体验中积淀了种种不同心理感受后,又在书写时体验着具有相似心理表现力的线条,体味这些线条,就把书法的抽象线条变成了有意味的形式,线条在人们的感受中具有了力的感觉,具有了生命感,变得活了。当书法家写出与内心的某种情绪感受相适应的线形时,就能把内心的情绪传达出来,并在观者心中引起大致相同的情绪体验,欣赏者也在对线条的理解过程中不断完善自己的审美能力。

情感动作体现着心理节奏,表现在技法中,就是提按。音乐通过音的节奏旋律表现人的内心情感状态,书法通过笔的提按起伏来完成这种音乐性的节奏。书法是心情的艺术,直指人心。朱光潜说,看到颜真卿的字,就想到巍峨的高峰,不觉地就耸眉聚肩,筋肉紧张,模仿其严肃;看到赵孟頫的字就想起扶风的柳条,不觉地就展颐摆腰,筋肉松懈,模仿其秀媚。[28]这就是把墨涂的痕迹看成有生命有性格的东西,抽象的线便在观者的心里了。

每个书法家都有自己独特的节奏类型,这种节奏类型源自于他的个人性格气质。性格是一种稳定的心理习惯,一个人的气质是形成他个性的非常显著但又比较稳定的心理特征。在书法中,线条所能表现的,恰恰就是这种比较稳定的心理习惯。人的性格气质不同,书法风格也不同,所以孙过庭说:

质直者则俓侹不遒,刚狠者又掘强无润,矜敛者弊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钝,轻琐者染于俗吏。[29]

线条与人的性格和情感的关系,在行草书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行草线条意识最强,最适合抒情,所以,刘熙载说:观人于书,莫如观其行草。[30]王羲之的《兰亭序》是优美的代表,它是一种平静的和谐,展现出一种单纯、明媚、完整、清明的美。王羲之的笔触,似乎有一种天使般的温柔,他的笔触仿佛根本不知道他对命运的深沉叹息。他绝不让命运的泪水打湿他的艺术世界,而以他平静超逸的心灵高峰照临在他的艺术之上。而颜真卿《祭侄稿》是崇高的代表,它是情的郁结和勃发,遒劲的骨力、大量的渴笔、枯墨,信手涂改的痕迹,展示的是情感的强度。所以,清代吴德旋说:

慎伯(即包世臣)谓平原《祭侄稿》更胜《座位帖》,论亦有理。《座位帖》尚带矜怒之气,《祭侄稿》有柔思焉,藏愤激于悲痛之中,所谓言哀已叹者也。[31]

书法具有音乐性,但书法和音乐毕竟不同。书法不是通过声音,而是通过可视的点画结构的造型来表现情感的节奏性;同时,书法兼有造型艺术的特点,同绘画、建筑等有密切联系。或者说,书法是借助于中国汉字的点画结构美的造型,来表现人的情感的艺术,它兼有造型性的美和音乐性的美。它是一种音乐性的造型,也是一种造型性的音乐。书法所表达的造型,不是具象的,而是抽象的,是抽取各种现实事物的形象之后裁成一相的象;书法表达的情感,也不是具体的喜怒哀乐的情感,而是一种比较抽象的、概括的情感体验。书法一方面是创作者有意识、无意识的内心秩序和心灵律动的全部展露;另一方面,又与山水崖谷、鸟兽虫鱼等可喜可愕的天地万象之变以及阴阳既生,形势出矣的宇宙普遍形式和规律同构。

山势海涛,树影林声,拨动了书法家的心弦,大山大海便成为壮阔心灵的挥运,无限的云空便是书写的纸张[32]。心中有了山河的伟丽,造化的雄奇,便使你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就像狂涛拍打着岸礁,就像遏制不住的飓风,如椽巨笔写出造化的神奇,这才是大手笔,伟大的书法天才常常在大自然伟力的催发下诞生。李泽厚说得好:

书法所表现所传达的,正是这种人与自然、情绪与感受、内在心理秩序结构与外在宇宙(包括社会)秩序结构直接相碰撞、相斗争、相调节、相协奏的伟大生命之歌。它远远超出了任何模拟或借助具体物象、具体场景和人物所可能表现和再现的内容、题材和范围,它直接地作用于人的整个心灵,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的身(从指腕神经到气质性格)心(从情感到思想)的各个方面。[33]

苏轼曾有《琴诗》云: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琴就是纸,指就是笔,一张纸,一支笔,书法家在纸上弹出了美妙的弦音。这时的汉字,已不再是文字,也不是图画,而是从书法家深心中流淌出来的旋律和乐章。音乐借助的是音符,书法借重的是点画线条,在它们的视听形象里,都蕴涵了玄远而难以捉摸的生命旋律。[34]书法家作书,触纸成墨,就像弹琴触键作声,当人们面对着笔走龙蛇的狂草线条,发出了啧啧的赞叹声。这时,他们并不是把书法作为语言的符号来认识,因为并不是书写的文字内容感染了观众,而在于那转瞬即逝的心灵的微妙体验,在于书法家留在纸上的美妙弦音。长书短章,信札条幅,便是一段段美妙的音乐,只不过,那乐曲的旋律,音节的悠扬,不是从听觉中去滋润人们的心灵,而是在双目中使人们获得精神的陶冶。

弹出无声纸上音。在书法家的笔下,时而跳荡,时而曼妙,时而激越,时而悠扬,这音律不同的心曲,交织成中国书法历史长廊里深情的回响,成为历史的的弦音。中国的书法,就像是一首古老而又年轻的歌,千百年来,久久地在我们民族审美心灵的深处,回荡……

 

 注释

[1] 张怀瓘《书议》。

[2] 孙过庭《书谱》。

[3] 沈尹默《历代名家学书经验谈辑要释义》,参见《学书有法:沈尹默讲书法》,中华书局,2006年第1版,第113页。

[4] 卫铄《笔阵图》。

[5] 袁昂《古今书评》。

[6] 索靖《草书势》。

[7] 虞世南《笔髓论·契妙》。

[8] 杜甫《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

[9] 分别参见怀素《自叙帖》以及王邕《怀素上人草书歌》、马云奇《怀素师草书歌》。

[10] 项穆《书法雅言·功序》。

[11] 程瑶田《九势碎事·顿折》。

[12] 钱钟书《通感》,参见《文学评论》1962年第1期,第13页。

[13] 雷简夫《江声帖》。

[14] 《庄子·知北游》。

[15] 《庄子·人间世》。

[16] 苏轼《跋君谟飞白》。

[17] 朱长文《续书断·神品》。

[18] 姜夔《续书谱·血脉》。

[19] 沈尹默《历代名家学书经验谈辑要释义》,参见《学书有法:沈尹默讲书法》,中华书局,2006年第1版,第107页。

[20] 王原祁《麓台题画稿》。

[21]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第147151152页。

[22]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第151页。

[23] 但是,徐复观和钱钟书都认为,以rhythmic vitality气韵生动不妥。可是,徐复观也承认,指的一个人生理的生命力,文学艺术中的,则是一个人的生理的综合作用所及于作品上的影响。在观念、感情、想象力倾泻于作品的时候,气是有力的塑造者。如何塑造呢?徐氏没有说。我以为,就是表现为一种生命力的节奏。钱钟书引用范温的话,也是从音乐节奏和生气远出的层面来理解韵的。所以,他们终究没有给出一个理想的译法。参见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第138页、140页,钱钟书《管锥编》第四册,第1354页。

[24]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缀法第二十一》。

[25] 陈绎曾《翰林要诀》。

[26] 吕凤子说:在造型的过程中,作者的感情就一直和笔力融合在一起活动着;笔所到之处,无论是长线短线,是短到极短的点和由点扩大的块,都成为感情活动的痕迹。”“构线技巧,即是使每一有力度线条直接显示某种感情的技巧,被认为是中国画特有的技巧。”“根据我的经验,凡属表示愉快感情的线条,无论其状是方、圆、粗、细,其迹是燥、湿、浓、淡,总是一往流利,不作顿挫,转折也是不露圭角的。凡属表示不愉快感情的线条,就一往停顿,呈现出一种艰涩状态,停顿过甚的就显示焦灼和忧郁感。有时纵笔如风趋电疾,如兔起鹘落,纵横挥斫,锋芒毕露,就构成表示某种激情或热爱、或绝忿的线条。参见吕凤子《中国画法研究》,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78年版,第3-4页。

[27] 要使音乐表达感情更加具体,必须借重歌唱的唱词来抒发感情;同样,要使书法表达感情更加具体,也要借助文学的诗词等作为助力。

[28] 朱光潜《谈美(三):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宇宙的人情化》,参见《朱光潜全集》(2),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10月,第1版,第24页。

[29] 孙过庭《书谱》。

[30] 刘熙载《艺概·书概》。

[31] 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

[32] 传清乾隆黄帝在镇江时,见京口三山胜景,曾赋诗曰:长江好似砚池波,提起金焦当墨磨。铁塔一枝堪作笔,青天够写几行多。

[33] 李泽厚《略论书法》,参见《中国书法》,1986年第1期。

[34] 明清时期的台阁体、馆阁体,是举子生员们为了追求科名,为了应酬官场和干求俸禄的东西,尽管他们也十年寒窗、青灯黄卷地写字,但是终究很难升华为书法艺术,汉字书写在他们笔下成为了矜持的、呆滞的、凝固的符号和形式,缺乏鲜活的、流动的生命旋律。他们既远离了自然与造化,又忘记了自己深心的鲜活和感动,所以常常为后来的艺术史家所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