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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实气空的《平复帖》
发布人:发布时间:2014-09-23
力实气空的《平复帖》
施百忍
陆机(261—303),字士衡,三国吴吴郡(今上海松江)人。祖陆逊,父陆抗。年二十而吴灭,退居旧里,闭门勤学十年。三十岁左右,与弟陆云同入京师洛阳,志匡世难,曾官至平原内史,世称“陆平原”,后为司马颖所杀。《晋书》称其“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所作《文赋》,主要讨论创作过程的问题,强调“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入思,在“虚静”中“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即思想感情与文体形象的并重。
传世《平复帖》,(图一)纸本墨迹,草书九行。高23.8、宽20.5厘米,是流传有序的最早的名家墨迹,今存故宫博物院。董其昌说:“右军以前,元常以后,唯存此数行,为希代宝。”启功先生《论述绝句》说:“十年遍校流沙简,《平复》无惭署墨皇。”笔者观赏此帖,心中油然升起马致远《天净沙•秋思》的情景: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观《平复帖》的线性,可与枯藤、老树、昏鸦以及古道、西风、瘦马等物象比拟,虽其字字独立,整体上实不乏“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又有“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惆怅情调。孙过庭认为,书法可以“达其情性,形其哀乐”,这在《平复帖》中可得佐证,更遑论天下三大行书了。读启功先生《平复帖》译文,知文中谈及三位友人,体现了陆机面对友人病痛、离别、阻隔的真实感情。在生离死别的时空中,生命是具体的,又是痛苦的、无奈的。在那看似信手拈来的挥洒中,令人想起晋人“声不假器,用不借物。近取诸身,役心御气。动唇有曲,发口成音。触类感物,因歌随吟”之啸。(见成功绥《啸赋》)这种“自然之至音,非丝竹之所拟”的啸声可谓通晋之书法。(同前)
今人马宗霍谓:
论者谓晋人书以韵胜,以度高。夫韵与度,皆须求之于笔墨之外也。韵从气发,度从骨见。必内有气骨以为之干,然后韵敛而度凝。徒以韵胜,则韵浮于气矣。徒以度高,则度离于骨矣。浮于气者韵必薄,离于骨者度必散。两晋人物,大抵丰神疏逸,姿致萧朗,故其书亦似之。(《书林藻鉴》)
韵,气韵。度,风度。二者均为精神上给人的审美体验。但韵和度又有各自的形成依据,即气和骨。传统的观念,以“士气”为高,士气之所以最高,细读儒家《四书》当能体认。士气之外,“若妇气、兵气、村气、市气、匠气、腐气、伧(chen)气 、俳(pái )气、江湖气、门客气、酒肉气、蔬笋气,皆士之弃也。”(刘熙载《书概》第212条)至如与“度”相关的“骨”,则为笔力的表现。宗白华先生说:
“骨”就是笔墨落纸有力、突出,从内部发挥一种力量,虽不讲透视却可以有立体感,对我们产生一种感动力量。(《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三、中国古代的绘画美学思想——(三)骨力、骨法、风骨》)
综合来看,韵、度之神若无气、骨之实,则有浮、离、薄、散等弊。因此,若只看两晋人物丰神疏逸,姿致萧朗,而看不到此丰神疏逸,姿致萧朗全由士气骨力而来,则有摸象之偏。孔子云:“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论语•阳货》)肆,直,正。荡,放纵,无所据。古时的狂人肆意直言,今时的狂人放荡无据。可以说,二晋狂士,无论是山林吟啸,还是纸上书法,其纵情任性并非放荡无据,察其“役心御气”,“气骨为干”可知一二。
现在,我们再将目光转向《平复帖》。前面我们借用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来描述其意,接下来,有必要以书法本身的骨气探寻其境。前面提到,《文赋》言进入创作前的准备时说:“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收视反听,形容专心致志,心无旁骛。耽思傍讯,指深入思考,广为求索。这说明创作的规律在于心体的“虚静”。三百年后,唐太宗《论笔法》说:“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心神不正,字则欹斜;志气不和,书必颠覆。其道同鲁庙之器,虚则欹,满则覆,中则正。正者,和之谓也。”可见,陆机《文赋》的观点也适于书法,但唐太宗在陆机“收视反听”之后,更道出“心正气和,则契于妙”的心体,这也许是晋书尚韵的渊薮。《晋书•陆机》说陆机“服膺儒术,非礼不动。”应当注意的是,“非礼不动”是真实的修养工夫,可见《文赋》所云“收视反听”是陆机的经验之谈。而且,如果用唐太宗的“心正气和,则契于妙”来衡量陆机书法,也是恰如其分的。
以上略言书者笔意,接下来再说书者笔力。李斯《用笔法》云:“凡书非但裹结流快,终藉笔力轻健。”这是说,一味重按非力也,而贵轻松自然,举重若轻。可是,轻松自然,举重若轻,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否则,定有浮、离、薄、散等弊。再比如,“丰神疏逸,姿致萧朗”的风度若无“服膺儒术,非礼不动”的根基是很难想象的。再则,陆机时接汉魏,既是萌生草书与行书的时期,又去篆隶未远。因此,《平复帖》的用笔既有行草的轻松自然,又具篆隶的沉着雄浑,并最终形成“力实气空”的高妙。当然,《平复帖》亦非横空出世,比之西汉《神乌傅(赋)》,(图二)《平复帖》一改隶草的横势为纵势;较之楼兰文书简牍的某些残纸,《平复帖》的行气则更为朗畅。(图三a、b、c)至如近代弘一法师的某些信札,(图四)尚留有余响。甚至在黄宾虹的画中,也不乏端倪。(图五)
可见,“书为心画”(扬雄)乃千古绝响,即使在1700年后披览《平复帖》,尚需求诸其心。这样,大概就能知道心手双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