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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上炜 | 从《兰亭集序》看中国画创作的内外观念
发布人:发布时间:2024-05-30
从《兰亭集序》看中国画创作的内外观念
原标题:从《兰亭集序》看中国画创作的内外观念
提要
借助对《兰亭集序》从一条线索和一个角度的理解,提取出:“俯仰之间,趣舍万殊”以表达外部世界的丰富性;“游目骋怀,欣于所遇”以表达内外交感与内外合一的交融性;“取诸怀抱,因寄所托”以表现内心世界的表意性;“以之兴怀,快然自足”以表达艺术表现的功能性。利用这八个词语合成了四个组合,形成一种渐进式的阶梯,来表达文学艺术创作过程中的内外关系。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作为一部诗集的序言,尽管主要是为了体现其记叙的性质与功用,却也自然而然地把诗文的生成过程做了一个陈述。而这个过程,实际上也可视为文学艺术创作的过程,这和中国画创作并无二致。文艺创作,总是离不开景与心会和触景生情,进而“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是一个由外及内,再由内及外的转换过程,从而形成一种创作心理和艺术表现上的内外关系。
俯仰之间 趣舍万殊
艺术创作,大多离不开对大自然的取材,离不开对世上万物的依托,所谓“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正是通过对世间万事万物的观察,借助外部世界的事物,来激发内心的情感。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登高望远,感觉离天上更近一些,不但可以远望,还可以居高而临下。高人逸士通过视点的转换,抽离人世的烦嚣,远离俗务,让头脑得以清醒,让身心得以涤荡。在登临之际,在俯仰之间,引发内心的文思,以使思如泉涌、思接千古!可见即便是圣人也是有所凭借。无论是读万卷书,还是行万里路,都是由外及内改变气质的有效方式。黄宾虹说:“读书多,则积理富、气质换;游历广,则眼界明、胸襟扩”。
诗人通过游历,在江山的胜景和历史的遗迹,在趣舍万殊的世界中,悟感人事的无常与宇宙的永恒。“登高丘而望远海,倚长剑而临八荒”“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历史之遗存,总能引发艺术家的感慨。银台之金阁,扶桑之神木,豪士之尺璧,羊公之泪碑。万事万物在宇宙的运转中变动不居。艺术家的心迹与思绪,需要在变化与恒常之间,在俯仰与纵横之间相互激荡、相互生发。灵感的生发与阅历的丰富或贫瘠相互因果。登高临流,涉湖问海,也是画家不断保持新鲜感的方式。对外部世界丰富多变的敏锐体会是促成艺术家内外交感的重要手段。
游目骋怀 欣于所遇
宗少文“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艺术家热爱大自然,通过对山川的饱览与饫游,在游处中应目会心,由外及内地对山川精神不断探寻,以获取对自然之理和艺术之理的彻悟。宗炳这样说道:“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张文通也说过:“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游目方得骋怀,宗炳与张璪都明白,这是一个由游目进而游心,由游心进而抒怀的递进过程。画理通于文理,灵感的获得必须从大自然中来,必须在古今的智慧中汲取,正如陆士衡所说:“精鹜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饱览使人通古达今,饫游使人心胸开阔。
遨游于山川自然之中,对艺术的追求是一种期然与不期然的探寻。有探寻就有偶遇,不一样的风景以及变动的时序总能开启艺术家的神思,给艺术家带来无穷的快乐!正如王微所说:“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艺术家的心绪在与外在物事的相遇中飞扬,在不知不觉中达致心与物的合一。这种境界并不是人人都可达致,也不是随时都可达致。石涛曾这样记录这种感觉:“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这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艺术境界。在通过内外的交感之后,最终,山川精神的传递,还是要经由画家之笔下得以完成。清湘老人如是说:“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
取诸怀抱 因寄所托
艺术家的精神境界,决定着艺术作品品质的高低。其胸襟怀抱与气质修养,关乎着作品的品格。古人论画,先评其人,所谓“人品不高,落墨无法”说的正是这个道理。倪云林就是作画时重视“取诸怀抱”的高人逸士,一向宣称“聊以写胸中逸气”的他,也有自己的崇拜对象。他赞美高克恭是个清介绝俗的人,欣赏高氏作画,更多是一种由内及外的自我体现:“其政事文章之余,用以作画,亦以写其胸次之磊磊者欤?”他这样描述高克恭的山居生活:“僦居余杭,日策杖携酒壶诗册,坐钱塘江,望越中诸山,冈峦之起伏,云烟之出没,若有得于中也。”高克恭重视通过烟雨之供养来获取大自然的真神,高氏对越中山的感受,就是一种典型的心灵寄托。
经由造化的启迪,艺术家的灵府得以熏染,其襟怀自然会有所吐露。正如《兰亭集序》所叙:“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于形骸之外”。文艺家的兴感,都是有所凭借,或是有所寄托。因为有所寄托,必也有所偏好。谈到画家的偏好,大多会想到吴镇,他独爱画“渔父”这个题材。他的《洞庭渔隐图》题诗颇为著名,足可证见画家的精神寄托:“碧波千顷晚风生,舟泊湖边一叶横。心事稳,草衣轻,只钓鲈鱼不钓名。”人们不禁要问,这位隐身江湖、避世逃名的梅花庵主人,在这个刻意经营的精神栖息地,他真的只是在钓鲈鱼?难道不是借助湖海的漂泊,来达成精神层面的自由自在吗?
以之兴怀 快然自足
艺术家情感的感发,从借由外物的启示,转向对内心的感兴,再由内及外,转变成艺术精神的表现,总是随着艺术家感天动地的情感抒发而展开。王右军叹道:“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时间转瞬即逝,当人们还在感叹岁月的流逝,正在兴怀的时候,当下的时光也悄然地成为了过去,过去与现在,只不过是时间链条上的一环。当下的苦乐,在转瞬之间就成了历史。文学艺术的意义,正好把艺术家的情感真实记录下来。不管是像陈子昂那样站在高台之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还是如宾虹老人在青城山顶淋着雨,还兴奋地喊出“雨淋墙头月移壁”的诗句,忘我地做着艺术的观想!诗人与画家,他们在精神上是一致的。
艺术家内心的感天动地,即便是转化成艺术作品之后,也未必能得到当时人的充分理解。黄宾虹不为同时人所欣赏,深信五十年后,必有知我者!王羲之行笔之际,总要做千年之想:“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孙过庭说过:“士屈于不知己而申于知己!”人世间知己难求,艺术家却常常将自己变身为大自然的知音人。沉浸在艺术的表现和探求之中,在常人看来,那种苦苦的追索,可能并不轻快。但对于进入艺术表现状态的艺术家,常常能忘其苦辛,在快然自足中自得其乐。登山临水,尽管跋涉,却能带来“仁智之乐”。当艺术见解得以申张,当艺术精神得以抒发,创作者常常亦能获得“来自上帝的奖励”。
借助对《兰亭集序》从一条线索和一个角度的理解,提取出:“俯仰之间,趣舍万殊”以表达外部世界的丰富性;“游目骋怀,欣于所遇”以表达内外交感与内外合一的交融性;“取诸怀抱,因寄所托”以表现内心世界的表意性;“以之兴怀,快然自足”以表达艺术表现的功能性。利用这八个词语合成了四个组合,形成一种渐进式的阶梯,来表达文学艺术创作过程中的内外关系。这几段偏于感觉性的文字,是绘画艺术探索过程的切身体悟,与自己的创作实践也颇为对应。一孔之见,或可作自我思索的一种整理。
(吴上炜,作者系深圳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教授、广东省中国画学会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来源:深圳特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