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历代书法
董其昌论书
发布人:发布时间:2024-05-24
董其昌论书法
论用笔
1、米海岳书,无垂 不缩,无往不收。此八字真言,无等等咒也。然须结字得势,海岳自谓集古字,盖于结字最留意,比其晚年,始自出新意耳。学米书者,惟吴琚绝肖。黄华、樗寮,一支半节,虽虎儿亦不似也。
2、作书所最忌者位置等匀,且如一字中,须有收有放,有精神相挽处。王大令之书,从无左右并头者。右军如凤翥鸾翔,似奇反正。米元章谓大年《千文》,观其有偏侧之势,出二王外。此皆言布置不当平匀,当长短错综,疏密相间也。
3、作书之法,在能放纵,又能攢捉。每一字中失此两窍,便如昼夜独行,全是魔道矣。
4、余尝题永师《千文》后曰:“作书须提得笔起,自为起,自为结,不可信笔。后代人作书皆信笔耳。”信笔二字,最当玩味。吾所云须悬腕、须正锋者,皆为破信笔之病也。东坡书笔俱重落,米襄阳谓之画字,此言有信笔处耳。
5、笔画中须直,不得轻易偏软。
6、捉笔时须定宗旨,若泛泛涂抹,书道不成形像。用笔使人望而知其为某书,不嫌说定法也。
7、作书最要泯灭棱痕,不使笔笔在素纸成板刻样。东坡诗论书法云:“天真烂漫是吾师。”此一句丹髓也。
8、书道只在巧妙二字,拙则直率而无化境矣。
9、颜平原屋漏痕,折钗股,谓欲藏锋。后人遂以墨猪当之,皆成偃笔,痴人前不得说梦。欲知屋漏痕,折钗股,于圆熟求之,未可朝执笔而暮合辙也。
10、药山看经,曰:“图取遮眼,若汝曹看牛皮也须穿。”今人看古帖,皆穿牛皮之喻也。古人神气淋漓翰墨间,妙处在随意所如,自成体势,故为作者。字如算子,便不是书,谓说定法也。
11、予学书三十年,悟得书法,而不能实证者,在自起自倒、自收自束处耳。过此关,即右军父子亦无奈何也。转左侧右,乃右军字势。所谓迹似奇而反正者,世人不能解也。
12、书家好观《阁帖》,此正是病。盖王著辈绝不识晋、唐人笔意,专得其形,故多正局。字须奇宕潇洒,时出新致,以奇为正,不主故常。此赵吴兴所未尝梦见者,惟米痴能会其趣耳。今当以王僧虔、王徽之、陶隐居、大令帖几种为宗,馀俱不必学。
13、古人作书,必不作正局。盖以奇为正,此赵吴兴所以不入晋、唐门室也。《兰亭》非不正,其纵宕用笔处,无迹可寻。若形模相似,转去转远。柳公权云“笔正”,须善学柳下惠者参之。余学书三十年,见此意耳。
14、字之巧处在用笔,尤在用墨,然非多见古人真迹,不足与语此窍也。
15、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传语。盖用笔之难,难在遒劲,而遒劲非是怒笔木强之谓,乃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辄能起。此惟褚河南、虞永兴行书得之。须悟后肯余言也。
16、用墨须使有润,不可使其枯燥,尤忌秾肥,肥则大恶道矣。
17、作书须提得笔起,不可信笔。盖信笔则其波画皆无力。提得笔起,则一转一束处皆有主宰。转、束二字,书家妙诀也。今人只是笔作主,未尝运笔。
18、书楷当以《黄庭》、《怀素》为宗,不可得,则宗《女史箴》。行书以米元章、颜鲁公为宗,草以《十七帖》为宗。
评法书
1、余十七岁时学书,初学颜鲁公《多宝塔》,稍去而之锺、王,得其皮耳。更二十年,学宋人,乃得其解处。
2、文待诏学智永《千文》,尽态极妍则有之,得神得髓,概乎其未有闻也。尝见吴兴临智永,故当胜。
3、赵吴兴跋《兰亭序》,云与《丙舍帖》绝相似。《丙舍》乃锺元常书,世所传者右军临本耳。
4、东坡先生书,深得徐季海骨力。此为文湖州《洋屿诗帖》。余少时学之,今犹能写,或微有合处耳。
5、米元章尝奉道君诏作小楷千字,欲如《黄庭》体。米自跋云:“少学颜行,至于小楷,了不留意。”盖宋人书多以平原为宗,如山谷、东坡是也。惟蔡君谟少变耳。吾尝评米书,以为宋朝第一,毕竟出东坡之上。山谷直以品胜,然非专门名家也。
6、东坡先生书,世谓其学徐浩,以予观之,乃出于王僧虔耳。但坡公用其结体,而中有偃笔,又杂以颜常山法,故世人不知其所自来。即米颠书自率更得之,晚年一变,有冰寒于水之奇。书家未有学古而不变者也。
7、杨景度书,自颜尚书、怀素得笔,而溢为奇怪,无五代衰X之气。宋苏、黄、米皆宗之。《书谱》曰:“既得平正,须追险绝。”景度之谓也。
8、古人论书,以章法为一大事,盖所谓行间茂密是也。余见米痴小楷,作《西园雅集图记》,是纨扇,其直如弦,此必非有他道,乃平日留意章法耳。右军《兰亭叙》,章法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小或大,随手所如,皆入法则,所以为神品也。
9、素师书本画法,类僧巨然。巨然为北苑流亚,素师则张长史后一人也。高闲而下,益趋俗怪,不复存山阴矩度矣。
10、《兰亭》出唐名贤手摹,各参杂自家习气,欧之肥,褚之瘦,于右军本来面目不无增损,政如仁智自生妄见耳。此定本从真迹摹取,心眼相印,可以称量诸家《稧帖》,乃神物也。
11、唐、晋人结字,须一一录出,时常参取,此最为关要。吾乡陆俨山先生作书,虽率尔应酬,皆不苟且,常曰:“即此便是写字时须用敬也。”吾每服膺斯言。而作书不能不拣择,或闲窗游戏,都有着精神处,惟应酬作答,皆率意苟完,此最是病。今后遇笔研,便当起矝庄想。古人无一笔不怕千载后人指摘,故能成名。因地不真,果招纡曲。未有精神不在传远,而幸能不朽者也。吾于书似可直接赵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润之气。惟不能多书,以此让吴兴一筹。画则具体而微,要亦三百年来一具眼人也。
12、吾学书在十七岁时。先是吾家仲子伯长名传绪,与余同试于郡,郡守江西袁洪溪以余书拙置第二,自是始发愤临池矣。初师颜平原《多宝塔》,又改学虞永兴,以为唐书不如晋、魏,遂仿《黄庭经》及锺元常《宣示表》、《力命表》、《还示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谓逼古,不复以文徵仲、祝希哲置之眼角,乃于书家之神理,实未有入处,徒守格辄耳。比游嘉兴,得尽睹项子京家藏真迹,又见右军《官奴帖》于金陵,方悟从前妄自标评,譬如香岩和尚,一经洞山问倒,愿一生做粥饭僧,余亦愿焚笔研矣。然自此渐有小得,今将二十七年,犹作随波逐浪书家。翰墨小道,其难如是,况学道乎?
13、吾乡陆宫詹以书名家,虽率尔作应酬字,俱不苟且,曰:“即此便是学字,何得放过?”陆公书类赵吴兴,实从北海有入,客每称公似赵者,曰:“吾与赵同学李北海耳。”
14、吾乡莫中江方伯书学右军,自谓得之《圣教序》,然与《圣教序》体小异,其沉着逼古处,当代名公,未能或之先也。予每询其所由,公谦逊不肯应。及余己卯试留都,见王右军《官奴帖》真迹,俨然莫公书,始知公深于二王。其子云卿亦工书。
15、书家有自神其说,以右军感胎似传笔法,大令得白云先生口授者,此皆妄人附托语。天上虽有神仙,能知羲、献为谁乎?
16、吕纯阳书,为神仙中表表者,今所见若《东老诗》,乃类张长史,又云《题黄鹤楼》似李北海,仙书尚以名家为师如此。孙虔礼曰:“妙拟神仙。”余谓实过之无不及也。昔人以翰墨为不朽事,然亦有遇不遇,有最下最传者;有勤一生而学之,异世不闻声响者;有为后人相倾,餘子悠悠,随巨手讥评,以致声价顿减者;有经名人表章,一时慕效,大擅墨池之誉者,此亦有运命存焉。总之欲造极处,使精神不可磨灭。所谓神品,以吾神所著故也。何独书道,凡事皆尔。
17、赵吴兴大近唐人,苏长公天骨俊逸,是晋、宋间规格也。学书者能辨此,方可执笔临摹。否则,纸成堆、笔成冢,终落狐禅耳。
18、米元章云:“吾书无王右军一点俗气。”乃其收《王略帖》,何珍重如是。又云:“见文皇真迹,使人气慑,不能临写。”真英雄欺人哉!然自唐以后,未有能过元章曙者,虽赵文敏亦于元章叹服,曰:“今人去古远矣。”余尝见赵吴兴作米书一册,在吏部司务蒋行义家,颇得襄阳法。今海内能为襄阳书者绝少。
19、宋时有人以黄素织乌丝界道,三丈成卷,诫子孙相传,待书足名世者,方以请书。凡四传而遇元章,元章自任腕有羲之鬼,不复让也。
20、神宗皇帝天藻飞翔,雅好书法。每携献之《鸭头丸帖》、虞世南临《乐毅论》、米芾《文赋》以自随。予闻之中书舍人赵士祯言如此。因考右军曾书《文赋》、褚河南亦有《临右军文赋》,今可见者赵荣禄书耳。
以平原《争坐位帖》求苏、米,方知其变。宋人无不写《争坐位帖》也。
21、晋、宋人书,但以风流胜,不为无法,而妙处不在法。至唐人始专以法为蹊径,而尽态极妍矣。
22、昔颜平原《鹿脯帖》,宋时在李观察士行家,今为辰玉所藏。《争坐位帖》在永兴安师文家,安氏析居,分而为二,人多见其前段,师文后乃并得之。相继入内府。今前段至“行香菩萨寺”止,为项德新所藏。
23、东坡作书,于卷后餘数尺,曰:“以待五百年后人作跋。”其高自标许如此。
24、书家以险绝为奇,此窍惟鲁公、杨少师得之,赵吴兴弗能解也。今人眼目为吴兴所遮障。予得杨公《游仙诗》,日益习之。
25、唐林纬乾书学颜平原,萧散古淡,无虞、褚辈妍媚之习。五代时,少师特近之。
26、临帖如骤遇异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 、头面,而当观其举止、笑语、精神流露处。庄子所谓目击而道存者也。
27、大慧禅师论参禅云:“譬如有人具万万资,吾皆籍没尽,更与索债。”此语殊类书家关錑子。米元章云:“如撑急水滩船,用尽气力,不离故处。”盖书家妙在能合,神在能离,所欲离者,非欧、虞、褚、薛诸名家伎俩,直欲脱去右军老子习气,所以难耳。哪吒拆骨还父,拆肉还母,若别无骨肉,说甚虚空粉碎,始露全身。晋、唐以后,惟杨凝式解此窍耳,赵吴兴未梦见在。余此语悟之《楞严》八还义。明还日月,暗还虚空。不汝还者,非汝而谁。然余解此意,笔不与意随也。甲寅二月。
28、书法虽贵藏锋,然不得以模糊为藏锋,须有用笔如太阿X截之意,盖以劲利取势,以虚和取韵。颜鲁公所谓如印印泥、如锥画沙是也。细参《玉润帖》,思过半矣。
29、宋高宗于书法最深,观其以《兰亭》赐太子,令写五百本,更换一本,即功力可知。思陵运笔,全自《玉润帖》中来,学《稧帖》者参取。
30、柳诚悬书,极力变右军法,盖不欲与《稧帖》面目相似。所谓神奇化为臭腐,故离之耳。凡人学书,以姿态取媚,鲜能解此。余于虞、褚、颜、欧,皆曾仿佛十一,自学柳诚悬,方悟用笔古淡处。自今以往,不得舍柳法而趋右军也。
31、吾松书自陆机、陆云,创于右军之前,以后遂不复继响。二沈及张南安、陆文裕、莫方伯稍振之,都不甚传世,为吴中文、祝二家所掩耳。文、祝二家,一时之标,然欲突过二沈,未能也。以空疏无实际。故余书则并去诸君子而自快,不欲争也,以待知书者品之。(此则论云间书派。)
32、余性好书,而懒矝庄,鲜写至成篇者。虽无日不执笔,皆纵横断续,无伦次语耳。偶以册置案头,遂时为作各体,且多录古人雅致语。觉向来肆意,殊非用敬之道,然余不好书名,故书中稍有淡意,此亦自知之。若前人作书不苟且,亦不免为名使耳。
33、吾书无所不临仿,最得意在小楷书,而懒于拈笔,但以行草行世。亦都非作意书,第率尔酬应耳。若使当其合处,便不能追踪晋、宋,断不在唐人后乘也
跋自书
1、临《官奴帖》后
右军《官奴帖》,事五斗米道上章语也。己卯秋,余试留都,见真迹,盖唐冷金笺摹者,为阁笔不书者三年。此帖后归娄江王元美。予于己丑询之王澹生,则已赠新都许少保矣。此帖类《禊叙》,因背临及之。
2、临洛神赋后
大令《洛神赋》真迹,元时犹在赵子昂家。今虽宋拓不复见矣。今日写此四行,亦唐摹冷金旧迹,余见之 李项氏,遂师其意,试朝鲜鼠须笔。
3、书罗语题尾
《乐志论》与罗氏此篇,实山居之人所自宽语,余数书之,亦如《归来词》,以志吾乐耳。
4、书乐志论题尾
余在梁溪,见徐季海书《道德经》,评者谓子瞻似之,非也。子瞻多偃笔,季海藏锋正出,欲透纸背,安得同论。此书欲仿之。
5、书酒德颂题尾
伯伦善闭关,虽沉湎,自有韬世之致,故得与嵇阮并称。余饮不能三酌而书此颂,又自笑也。
6、临颜平原诰书后
唐世官诰,皆出善书名公之手。鲁公为礼部尚书,犹书朱巨川诰,如今世之埋志,非藉手宗匠,以为孝慈不足。其重盖如此。国朝制诰,乃使中书舍人为之写轴,而书法一本沈度、姜立纲、何能传。后予两掌制词,及先太史诰,欲自书之,忽有非时之命,持节长沙,封吉藩。颁诰之时,王程于迈,不获从鲁公自书之例。因临颜帖,为之怃然。
7、临颜书后
颜清臣书,深得蔡中郎石经遗意。后之学颜者,以觚棱斩截为入门,所谓不参活句者也。余此书,窃附鲁男子学柳下惠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