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国策对当代韩国书法界的影响小考

叶欣

  2022年9月3日，北大书法所“文化书法与美育国策”学术论坛举办，本文系韩国成均馆大学东洋哲学博士叶欣提交的论文。

摘要：自古以来，一个民族的文化和其所在的国家或地区政府所执行的政策都是互相有着巨大影响的，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性影响。在汉字文化圈的东方各国，书法作为一门最具中国特色的传统文化，其发展历程，更是与各时期各国国策有着非常重要的关系。韩国是中国的邻国，是全世界除中国和日本之外，书法人口最多的国家。特别是因地理上、历史上的各种原因，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较之其他国家，其受到中国的影响更为深远。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和韩国选择了不同的政治制度，两国之间有长达40余年的时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两国的书法发展历程，有很多相似之处，亦有许多不同之处。本文通过对当代韩国政府对书法界的政策，如组织成立官办美术（包括书法）团体，举办官办“国展”，20世纪80年代开始将艺术团体全面民间化，以及20世纪60年代后期开始实施的“韩文专用”等国家政策对韩国书法影响的考察，以资为我们提供一些参考和借鉴。

关键词：大韩民国美术展览会（国展）、韩文专用、国汉文混用

一、官办书法社团、国展对韩国书法的影响

首先，对韩国建国以来的主流书法社团做一个简单的梳理。

1910年，朝鲜半岛沦为日本的殖民地，1945年8月15日光复取得独立；1948年8月和9月，依三八线，朝鲜半岛南北先后成立大韩民国和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在此期间，朝鲜半岛的书法界主要有日本人扶持的傀儡书法社团，左翼书法社团和右翼书法社团等三方面势力。

由于当时只有朝鲜艺术家组织（1948年之前，韩国和朝鲜没有分治，都属于李氏朝鲜）参加的书画美术协会活动，1945年9月15日以阶级美术建设论和抗日美术运动自居的美术团体-朝鲜无产阶级美术同盟成立。1945年10月20日-29日，97位艺术家在首都的德寿宫举办了“解放纪念美术展览会”，并重新创立了以艺术家为中心的朝鲜美术家协会（1948年改称为“大韩美术协会”）。[1]1947年2月12日将全国的文化团体联合起来，成立了全国文化团体总联合会（简称“文总”），文总下属28个艺术团体。[2]1949年11月15日-12月14日，韩国文教部在景福宫国立美术馆（现国立民俗馆）主办了首届“国展”-“大韩民国美术展览会”，（图1）其中包括东洋画、西洋画、雕刻、工艺、书艺（书法内包括四君子文人画）五个门类，[3]从此，开启了韩国国展的序幕，其意义重大，影响深远。1955年大韩美术协会改为韩国美术家协会，在此基础上，于1961年12月18日在首都女子师范大学成立“韩国美术协会”，下设东洋画、西洋画、雕塑、工艺、书艺五个分科，翌年6月28日，由韩国文工部注册为“社团法人”，并允许在釜山、庆尚北道、全罗北道、忠清南道、江原道、京畿道等地方设立支部。[4]1965年划归韩国文工部（认可第186号），成为如中国书法家协会、中国美术家协会一样的官方美术团体，其上属单位为于1962年1月5日在国会议事堂创立的韩国艺术文化团体总联合会（简称“艺总”）。[5]

 图1. 第一回国展 

图2. 1967年朴正熙总统参加第16回国展开幕式

1989年“大韩民国美术大展”由文艺振兴院接手，书法展览从大韩民国美术大展中分离出来，单独举办。

1989年4月9日，全国1400余名书法家创立了全国性书法团体——“韩国书艺家协会”，（1993年2月4日在韩国文化体育部注册，第44号）并举办“大韩民国书艺大展”。

1993年2月4日又有一部分书法家组织起来，成立了第二个全国性的书法团体——“韩国书家协会”，（同年在韩国文化体育部注册，第145号）并举办“大韩民国书艺展览会”。

2002年11月1日主要由首都圈以外的书法家们组成的第四个全国性的书法团体——“韩国书道协会”（其前身为1994年成立的“书艺考试协会”）成立，（同年在韩国文化体育观光部注册），并于翌年举办“大韩民国书道大展”。

为了振兴韩国书法，韩国美术协会和韩国书艺协会、韩国书家协会、韩国书道协会四大书法团体于2013年结成“韩国书艺团体总联合会”，2015年10月9日，韩国书艺团体总协议会在全国各地举行“制定书艺振兴法” 签名运动。并于2020年注册为韩国国会社团法人，举办公民听证会，为“书艺振兴法”于2019年 6月12日（韩国文化体育观光部 法律 第15861号）的通过，做出了巨大的贡献。[6]

韩国建国（1948年8月15日）伊始，政府将艺术界代表左右各个势力的艺术团体统筹于一起，并举办国家名义上的“国展”，即“大韩民国美术展览会”，至1981年为止，共举办了30届。可以说其功过各半。换句话说，从好的一面来看，国展是促进韩国现代美术发展的原动力；从不好的一面来看，又成了是韩国现代美术发展落后的因素。不过，站在国家立场上的美术政策，举办国展，对于引导其民族美术的发展方向，有着不可否认的决定作用。正由于政府的强有力的参与和扶持，韩国的美术（包括书法艺术）得到了非常大的发展，整个艺术领域也开始不断地繁荣起来，国展举办期间，光化门广场张灯结彩，如过嘉庆。甚至韩国总统朴正熙还参加了第16、17届国展的开幕式活动，（图2）还增设了“大统领奖”和“国务总理奖”、“文教部长官奖”等。

1981年以后，韩国政府采取将所有的艺术团体民间化的政策，书法团体同样受其影响，失去了政府的支持和依托，无论是书法团体还是书法家个体，生存与否，全凭自己的本事。不过，借前期政府扶持和艺术团体民间化的影响，20世纪80年代开始，书法由“精英文化”迅速走向了“大众文化”。政府举办“国展”和艺术团体的民间化，在现代韩国书法史上，都是划时代的事件，对韩国书法的发展进程，有着极其深刻的影响，也为我们提供了国家政策对书法艺术影响可以借鉴的经验。

二、韩文专用政策对韩国书法的影响

朝鲜文（韩文），亦称谚文，李朝世宗大王命集贤殿大臣郑麟趾、成三问、申叔舟等创制《训民正音》，并于公元1444年1月完成，1446年发布。《训民正音》开篇记录了创制韩文的目的：“国之语音异于中国，与文字不相流通，故愚民。有所欲言而终不得伸其情者，多矣。予为此悯然。新制二十八字，欲使人人易习，便于日用矣。”[7]

正如上文，其实在李氏朝鲜时期，国家的公文，以及精英阶层使用的文字还是汉字，迄今为止，在韩国人的潜意识当中，仍然认为汉字认识得越多，其知识水平就越高。韩国与中国一样，书法自古就是精英文化，能写一笔好的书法，似乎就代表着其人的文化底蕴很高，属于社会的精英。尽管在谚文创制之始，就有很多朝鲜人用毛笔将中国的书法艺术运用于书写谚文，当代有一大批书法家是专门研究谚文书法的。但是，在相当多的韩国人心目当中，仍然认为想要学习书法，就得认识汉字。

韩国建国不久，于1948年10月9日便制定了“关于韩文专用的法律”（法律第6号）。该法律的制定，主要是因为深受日本倭寇欺凌数十年的韩国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对于凡是跟日本有关的事务采取一概排斥的态度。受到民族主义思潮的影响，主张“韩文专用”的学者被看为“爱国者”；（因为日本使用汉字）而主张“国汉文混用”的学者就被认为是“亲日派”，至今仍有很多极端主义者受这种思潮的影响，认为主张“国汉文混用”的人就是“卖国贼”。[8]在这种方针的指导下，韩国学校的韩文教育所占的比例在逐年下降.（见表格1，韩国教育部教育课程评价政策科资料）特别是到了1968年，开始实施“韩文专用”政策，[9]越来越多的韩国人不认识汉字，给韩国带来了文化危机，特别是对书法艺术的冲击是巨大的。

表格1. 小学、初中、高中教科书标记方法变迁（한글전용: 韩文专用）

图3. 韩国初中《汉文》教材

王岳川教授在与《解放日报》曹静的访谈中评价当代的文化现象说：“文化正在快速地表面化、娱乐化、庸俗化，人们推崇当下的消费、娱乐和身体，相反，高雅文化变得不值得欣赏了，非急功近利的，不能吸引眼球的东西都变得没有价值了。” [10]这个评价不仅适用于中国的当下，也很适用于韩国的现况。人们不再愿意花大量的时间研习传统书法艺术，一部分人不愿意费神学习汉字，就只学习韩文书法。最近几年更是流行一种命名为“Calligraphy”的艺术创作形式。这种所谓的书法艺术形式，其实就是不需要有长期对传统书法的学习，更不需要深入研究与书法关联的其它学问，就是用毛笔和韩文在宣纸上搞美术设计。正因为这种形式上手容易，深受大众喜爱，很快就在韩国得到普及，势力迅速扩大，以至于韩国最大的艺术团体——韩国美术协会在十几个分科里面又增设了“Calligraphy分科”。

韩国政府也意识到了其问题的严重性，1998年2月9日颁布了“公用文字和道路标识牌汉字并用”的政策。[11]在许多有识之士的积极努力下，政府也采取了许多挽救措施，如通过“书艺振兴法”，从经济上对书法文化的传承，给予支持；1997年在韩国全罗北道道厅的资助下，迄今为止主办了13届聚集世界一流实力派书法家最多，规模最大的“世界书艺全北双年展”等。

结论

综而论之，书法之所以被称为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粹，就是因为书法不仅仅是一门艺术，更是文化。文化是书法的本体依据，书法蕴含着中华民族的哲学思想、审美意识、文学历史等各个方面的内容。一个时代，书法的繁荣如水，润物无声，滋润人们的精神世界，建立民族的文化自信。同时，也受到其时国家政策的影响。

韩国建国之初到20世纪80年代初的艺术团体民间化，再至今，书法从少数精英文人士大夫在闲余之时把玩的小众文化，在政府的强势介入下，不但在组织上，同时，在经济上都对书法界给予了大力的扶持，从而，使书法人口得到迅猛扩大和普及。20世纪80年代初书法团体民间化政策的实施，是个分水岭，随着时间的推移，书法界在失去政府强有力的扶持，加之韩文专用政策，以及西学东渐的影响下，书法走下坡路之势便逐渐显现。幸运的是，还有众多的有识之士，在不断地努力继承传统书法文化；政府也意识到书法文化的重要性，采取了一系列振兴书法文化发展的措施。

从韩国现代书法的发展过程，有许多经验和教训都是值得我们借鉴的。

参考文献：

[1] 《2016韩国美术50年史》出版：韩国美术协会，发行处：梨花出版社，2016年7月15日，P.10、P.15

[2] 《韩国现代书艺史》编著：任昌淳、李龟烈、李兴雨，发行处：通川文化社，1981年7月10日，P.61

[3] 《国展30年》编著：韩国近代美术研究所，发行处：修文书馆，1981年4月30日，P.22

[4] 《2016韩国美术50年史》出版：韩国美术协会，发行处：梨花出版社，2016年7月15日，P.41

[5] 《艺总三十年史》编著：全凤楚，发行处：韩国艺术文化团体总联合会，1988年12月31日，P.18

[6] 《2016韩国美术50年史》出版：韩国美术协会，发行处：梨花出版社，2016年7月15日，P.85、92、136、138、161、164、214、376

[7] 《训民正音》编辑：金东求，发行处：明文堂，1967年3月10日，P.1

[8] 《国汉文混用政策的正确方向》著者：朴源弘，《韩文·汉字文化》创刊号，全国汉字教育促进总联合会，1999年8月，P.18

[9] 《汉字教育的性格和原理》著者：方仁泰，《韩文·汉字文化》创刊号，全国汉字教育促进总联合会，1999年8月，P.98

[10] 《文化输出》编著：王岳川，《文化缺失与文化自审》，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12月1日，P.202

[11] 《汉字教育和国语生活的正常化》著者：陈泰夏，《韩文·汉字文化》创刊号，全国汉字教育促进总联合会，1999年8月，P.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