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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中国书法的真善美
发布人:发布时间:2014-08-09
谈中国书法的真善美
施百忍
大家知道,2009年9月30日,中国书法申遗成功,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中国书法以其3000年的魅力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韩国、日本、新加坡对中国书法的喜爱程度并不亚于中国,在西方,也有艺术家关注学习中国书法,进而形成了“书法画”。但是,西方艺术家的“书法画”是对中国书法的表现进行了某些扩充与苦心经营,是一个新的绘画运动,它的意义,是丰富发展了西方的绘画,而非中国书法本身。中国书法,则是地道的“心画”。如西汉扬雄(公元前53~公元18)说:“书,心画也。”这是说个人的学识、气质、品格、趣味、情感等可以通过“书”来表现。中国近代书法大家林散之先生说:“写到灵魂最深处,不知有我更无人。”从中,我们可以感受书者那淡定自若,心无旁骛的生命本真,这与时下某些强刺激很不相同。例如蹦迪、摇滚、凶酒、吸毒。简单的说,中国书法的真善美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
汤一介先生认为,中国传统哲学中关于真、善、美的观念集中体现在中国古代思想家长期讨论的三个基本命题之中:即:“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天人合一”是讨论“真”的问题;“知行合一”是讨论“善”的问题;“情景合一”是讨论“美”的问题。(汤一介《论中国传统哲学中的真善美问题》)我认为,中国传统哲学的这三个问题,在中国书法中均有相应的体现。下面,主要以唐代孙过庭《书谱》的论述来说明这一问题。
一、天人合一:自然妙有与人书俱老
天人合一是传统文化中人与自然关系的生命解释。古人认为,生命同属于一个源头——天(大自然),人是天的一部分,天与人的关系是一个整体,而非截然分开。人通过一定程度的“调心”,就能感受到天人之间的一种“气”,“气”是运动变化不息的,活泼泼的无限生机。然而,这又是如何体现在书法上的呢?
首先是同自然之妙有。
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
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
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
这是说,观察那悬针、垂露的不同,点的声势,以及那字的姿态形势:有时如鸿飞兽骇,鸾舞蛇惊;有时如绝岸颓峰,临危据槁。行笔如此奇妙!按的雄浑,有重若崩云的神奇,提的洗炼,有轻如蝉翼的微妙;笔势若行云流水而又杀锋入纸,点线互为映带,有初月之出天崖的简静,字与字,行与行气韵生动,有众星之列河汉的天成。
可以说,传统书法并不直接描摹自然物象,但孙过庭却从中欣赏到了自然妙有。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即欣赏者在书法形象中找到了与心同构的某些意象,进而引发了欣赏者关于大自然的的联想与想象。
其二是骨气遒润。
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亦犹枝干扶疏,凌霜雪而弥劲;花叶
鲜茂,与云日而相晖。如其骨力偏多,遒丽盖少,则若枯槎架险,巨石当路,虽妍媚云阙,而
体质存焉。若遒丽居优,骨气将劣,譬夫芳林落蘂,空照灼而无依;兰沼漂蓱,徒青翠而奚托。
这是从书法的本体而言,假如要集众妙之长,骨气是其共性;骨气已经有了,还要有遒劲与温润的气息。这就像枝干繁茂的树木,在霜雪之中却更显出生命的活力;花叶鲜茂的植物,在云日之下显得更加灿烂。如果骨力偏多,遒润亮丽偏少,就像用枯干的树枝横架险地,巨石拦阻大路,虽缺乏妍润的美感,但它的体质还在。如果将遒润亮丽放在优先地位,骨气将会衰弱,就像芳林里落下的花蕊,虽然鲜艳而没有依靠;又像兰沼中飘游的浮萍,徒青翠而没有依托。
其三是人书俱老。
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思则老而愈妙,学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时;时然一变,极其分矣。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这里提出了学习书法的三个阶段:平正—险绝—平正,大意是说,如果领悟书写的法式,少年不如老年;学成一定的规矩,老年不如少年。思想受到年龄的影响,愈老愈精妙,少年虽难于思想,却可以勉力学成规矩。勉力学习不停,也有三个转折点;累积到一定时候,就有很明显的变化。至于开始学习书法,只要求平正;有了平正的基础,接着探求险绝;有了险绝的基础,又要回归平正。开始的时候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懂,中间阶段发现自己在超越自己,最后深明变通守正。变通守正的时候,人和书都臻于老境。
我认为,第一阶段的“平正”是指通过诸体的学习使人回到内明的知性。第二阶段的“险绝”是指由内明的知性引发出来的变化。其实,第一、第二阶段的学习遵循了“执一而权变”的原则。到了第三阶段的“复归平正”,是“人书俱老”的崇高境界,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简单地说,这体现了“见道—修道—证道”的学书旨趣。必须注意的是,无论处在学习书法的哪一个阶段,都要尽可能地把握书法的本体。
在儒家的观念中,人通过“仁”体现了“天”。梁漱溟先生认为,仁是真正生命,是活气。活气即是心境。仁是心境很安畅很柔和很温和的样子;不仁就是不安畅很冷硬很干燥的样子。(李渊庭、阎秉华整理《梁漱溟先生讲孔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6月,45页)若结合以上分析,书法中真正生命的活气无不迎面扑来。我认为,书者在志于道,据于笔,通于气,游于心中解悟了“天人合一”的本真境界。
二、知行合一:书者的常心与开新
知行合一是传统文化中心性的修养与实践。《大学》说:“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可见,“慎独”是知行合一的关键。因人是天的一部分,仁心是天心的体现,所以,人要敢于承认自己身上本有的仁,并勇于实践。例如孟子的“说大人,则藐之”,(《孟子•尽心下》)凭借的就是心中本有的仁。在书法的实践中,慎独主要为集中注意力于笔尖,通过中锋用笔的方法,让毛笔动起来,使力量发出来。话虽如此,但在书写的实际操作中,书者之心会受到时节与工具等因素的影响。
首先是“五合”:
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
其次“五乖”:
心遽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
这就是说,在和谐与违背之间,书者须自觉调心,并在清闲、凝神、温和、平正之中保持常心。常心如明镜,像止水一般,使书者回到了内心。譬如前面林散之说“写到灵魂最深处,不知有我更无人”,便是常心的写照。
据说,有一次林散之先生到九华山庙中,发现方丈正在门口恭候,并询问他:“你是林散之先生吗?”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告诉他说:“我是本寺方丈,知道你今天会来。”当林散之很惊诧地问他为何知道今日来此。方丈说:“你乃是我庙中前世的方丈。”(吴为山著《雕琢者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5月,第33~34页)这已经带有某种神秘的色彩了,但如果我们用平等之心对照一下林老在1984年所写的“字为心画”与林老肖像,则会将林老真灵奇逸的书风与其超凡脱俗的“高僧”气质联系起来。(图一、图二)孙过庭认为,“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大意是说王羲之书法,晚年都写得极其精妙。这是由于思想成熟,智虑周全,能够审视全局,而且志气和平,既不激切,也不猛烈,且能居于中和之境,感发的力量自内往外溢出,所以风度规矩自然高远。进一步看,王羲之同时代的人品评王羲之的字“飘如游云,矫若惊龙。”(《世说新语•容止》)同时还赞誉王羲之具有“清贵”的气质。(《世说新语•赏誉》)可见,书法的开新主要是指恢复常心,达到书品与人品的合一。
前面引梁漱溟先生关于“仁”的说法,他认为“仁是真正生命,是活气。活气即是心境。”那么,既然是真正生命,是活气,是心境,则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体验和心境。若每个人把各自的体验和心境外化为书法时,必有每个人的书法结构。反之,我们在书法实践中,也将因各种字体或书体而感受不同的书法结构。但是,当我们面对不同的书法结构时,我们的内心也存有自己的某种结构。那么,当我们集中全副精神于笔尖,接着让毛笔在纸面上动起来时,实际上是启动了真生命,真活气。这需要我们自觉调心,只有在常心的状态下,才可能把握“五合”,摒弃“五乖”。宋•程颢说:“学至气质变化方是有功。”这一道理也适用于书法。我认为,书者正是在遍临诸体的过程中,逐渐沟通书法精神与个人风貌,历代卓有成就的大书家,无不在“知行合一”的实践中达到了书法艺术的至善境界。
三、情景合一:书体的兼通与达情性
情景合一是传统文化中美的意象。人之所以离不开美,在于人有感情。《中庸》讲人有“喜、怒、哀、乐”,但如果一个人因为要表达他的感情而大哭或狂笑,显然会让人叹其丑陋。因此,人需要借助一定的载体来安顿自己的感情。例如孔子的“乐山乐水”,就是通过山水之“景”来化合“乐”的感情。孟子的“牛山之木”,就是通过往昔牛山的树木之“景”来引发人们对于人性遭到破坏的“哀”情。可见,孔孟在表达自己的感情时,并非让感情落入俗套,而是通过某种“景”来达到情景交融,而我们也恰恰是通过其景象与感情的化合,从而在心灵上有了同情的理解。
唐代大文学家韩愈在《送高闲上人序》中说大书法家张旭善写草书,说他“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这显然是移情于书,借助书法来抒发感情。但是,书法并非图画,也非音乐,更非语言,为什么它所承载的感情却能直接进入人的心灵中去呢?确切的说,这是“德情”。即人同此心,心同此情。例如王羲之《兰亭序》,是一种在静观默察的心态中捕捉到的生命悲剧感,这种触及到了终极问题的思考,反而使书者获得了一颗常心,进而体现出“清风出袖,明月入怀”的书法形象,这是一种天籁之美。(图三)又如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是对儒家“杀身成仁”的情感体验,体现出来的是发强刚毅,浩气凛然的精神气象。(图四)
可见,书法确实可以“达其情性,行其哀乐”。但是,它需要书者兼通真、草。真书主静,草书主动,但又彼此关联。如果有动无静,或是有静无动,就会呈现顽石般的不灵和不安。只有动静合一,才能发挥毛笔的柔软性。此外,还要博通大、小二篆,贯通古隶书,提炼汉简章草,体会飞白书等等。若就各书体的特点而言:篆书以婉转流畅为尚,真书以精练茂密为要,草书以连绵流畅为贵,章草以简易便捷为务。
例如先秦《石鼓文》,在婉转流畅之中,另有朴厚简静,珠圆玉润的韵致;(图五)《曹全碑》、《礼器碑》在精练茂密之外,前者充溢着一股清刚之气,时有金声玉振之音。(图六)后者洗尽铅华,犹如傲雪的冬梅卓然独立,观其静远悠扬处,可谓儒雅的典范;(图七)张旭的《古诗四帖》,怀素的《自叙帖》在连绵流畅之余,前者有“悬崖坠石,急雨旋风”之势,但在酣畅淋漓之中,却有自由自在的飞翔。(图八)后者有“飞鸟出林,惊蛇入草”之态,但在意象飞扬的深处,内含严谨的法度;(图九)索靖的《月仪帖》,王蘧常的《行己博我》联,在简易便捷之后,前者具有“飘风忽举,鸷鸟乍飞”的遒劲。(图十)后者具有“千里阵云,悠然南山”的气概。(图十一)
以上所举的例子,只是书法艺术中的几颗明珠而已,但在笔墨意象上却使书者的情感得到安顿。当然,观者在欣赏之时,也从笔墨意象之“景”中获得了情感的交流。《中庸》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结,谓之和。”可以说,书法艺术的抒情也以中和态为佳,中和态是调节控制自己的感情,使“喜、怒、哀、乐”之情因其凝固而少了几分浮动,多了几分宁静。凝固的“情”,是真性情。当它处在虚静的“中”时,是真情;当它通过手中之笔有节奏地书写时,是善情;当它形成笔墨,而后书者提笔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笔而藏之时,是美情。这样,在书法艺术的笔墨世界中,书者与观者步入了“情景合一”的大美境界。其实,当我们步入“情景合一”的大美境界时,我们已然化合了真善美,此时,心中自然生出一种乐来。因此,蔡元培先生有“以美育代宗教”之说,因“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己损人之思念,以渐消沮也。”(蔡元培著《蔡孑民先生言行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1月,第105页)在我看来,中国书法是最能代表中国传统文化之精神的了。
2011年5月10日于和风堂
主要参考文献:
1、《四书》
2、《世说新语》
3、唐•孙过庭《书谱》
4、蔡元培著《蔡孑民先生言行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5、李渊庭、阎秉华整理《梁漱溟先生讲孔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6、汤一介著《反本开新》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7、金开诚著《书法艺术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8、王岳川著《书法文化精神》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9、吴为山著《雕琢者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