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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胜勋:当代书法观念审理与人文价值透视
发布人:发布时间:2022-09-08
当代书法观念审理与人文价值透视
时胜勋 刘巍
摘要:当代书法问题重重,这涉及书法艺术本体问题。书法分为手写文明时代的生活方式和印刷文明时代的艺术方式两类。当代书法属于后者。从精神症候上说,当代书法以尚“西”、尚“俗”为主,问题多多。人文价值是人类的精神底蕴,就中国而言体现为对个体、文化、自然的重视。当代书法人文价值问题需要注意文化与艺术、技法与精神、传统与现代、中国与全球等四重关系。由于当代书法处于多重的人文困境之中,当代书法的人文价值不仅是一个现实性问题,更是永久的精神性问题。
关键词:当代书法 艺术本体 人文价值 精神性
书法是中国传统艺术当中最具民族魅力的一种,今天依然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但是,近年来,当代书法却问题重重,在遭遇当代艺术、商业资本、市场逻辑之后,书法是什么,书法的本体是什么,书法是人文艺术吗,书法将来该走向何方,就成为迫切的问题了。今天当我们面对汉字书法艺术的时候,肯定会脱口而出,书法具有人文价值,是人文艺术,因为它本于中国文化。但是,你能说“书法主义”或者某些低俗丑陋不堪的所谓书法蕴含着人文价值吗?显然,书法具有不具有人文价值至少要回答三个问题,才能弄明白这一问题本身。
一、古今书法的精神嬗变
第一个问题,何谓书法?这个问题似乎太简单了,人人都可以回答,不就是用毛笔写汉字吗。可是,书法就是用毛笔写汉字吗?如果书法可以泛化为写汉字,那是对书法艺术精神高度的让渡。
从远古的结绳记事到文字的产生,记录典籍,文字和书法就有着密切的联系,曾有一度文字就是书法。但是,文字与书法有着本质的差别。文字的根本在于其意义本身。“牛”,无论何种字体,总是对所有牛的概括,而书法的根本在于形式背后的文化意义和生命意义。平常说的写汉字其实都是从文字角度而言的,如写信、答题、签名等等,是认识、交流功能,还未上升到艺术功能(如展示、阐明价值等)。不过,很快就有人反对,像魏晋二王的信札、唐楷难道也只是认识功能,而没有上升到艺术的功能吗?当然不能这样说。古人所处的是非印刷的手写时代,书写占据核心地位。在非印刷时代,几乎任何涉及文字的行为都是手写(刻),由于弥漫性的文化语境与高强度的、长时间的训练及与生俱来的书写模式,使得书写抵达存在的高妙境界,因而也给人以美的享受,如《多宝塔碑》、《寒食帖》等,而这正是艺术的本来面目。这就是为什么古人的信札、碑帖是书法作品,因为那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是情感、生命、文化的艺术化表达。在此意义上,书法是文化的。
书法的最大优势是汉字,而其最大的劣势也是汉字。然而,书法建基于汉字并非意味着书法只能是附庸,书法书写汉字绝非被动,而是一种超越。这得益于长时间的书写训练和人文素养(文史哲),是对汉字美与汉字文明(宗教、哲学等)的深度领悟。在古代,由于处于书写文明时代,所以汉字的诗意书写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但是到了印刷文明时代,汉字书写大面积萎缩,书法的人文素养逐渐消散。虽然作为艺术的书法还保留部分人文素养,但也在日益形式化、专业化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中国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1]都是古人识字阶层必备的基本功,是“成人”的标准。而如今,随着现代社会分工的发展,艺术也日益分化和专业化。艺术自律观念的出现是西方近代以后的事情,艺术具有审美超越的意义,如康德等人所倡导的。现代艺术始终秉有反抗束缚与精神救赎的功能。这种定义与传统的作为生活方式的艺术是有巨大差别的。
由此可以说,书法有两个定义:一是作为手写文明时代的生活方式的书法,与政教、文化、生命等为一,是生命的外化形式,是存在性、本己性、非自觉性的,体现着无目的的目的性。二是作为印刷文明时代(信息文明时代)的艺术方式的书法,随着社会分化,与生活拉开距离,更注重技法性、形式性,其自觉性也更强。于是,那种存在性的生命情感意向和文化价值氛围被艺术的自觉性、目的性所取代,这也预示着其人文素养的消散。
二、当代书法的“西”与“俗”
第二个问题,什么是当代书法?如果说当代和唐代是一类概念的话,无可厚非。但是,当代有两个致命的问题,一个是唐代等朝代都是封闭的,而当代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时间的和空间的),对这样一个还处于变化期的时代,如何来限定书法?另一个致命问题是,当代有没有一个一以贯之的时代精神。因为我们知道,书法史有一个重大的理论命题是,一代有一代之精神,如魏晋尚“韵”、唐代尚“法”、宋代尚“意”等,[2]那么当代将呈现何种艺术精神?有两个概念可作备选。
一是“西”,或“新”,这里的西主要体现为现代化,或者说反传统。当代尚“西”在日本现代书法体现最为明显,开启了少字数派。[3]尚“西”就是崇尚西方,崇尚现代化,将西方的一套美学观念引入中国,如现实主义、形式主义、个性解放,从而斩断了中国书法“技近乎道”、形而上、人文气息等悠久传统。在意识形态的对立中,书法面临两重危机,一是民族资产阶级对西方资本主义文化的全面引进,和对封建主义文化的全方位的反叛,体现在吸收西方美术精神,废除汉字,全面引入拼音文字,汉字在现代史上背负了不应该背负的沉重的历史枷锁。二是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对封建主义意识形态的全面否定,视书法为有闲阶级(地主阶级)的游戏,无关大众,对表现个人情调、个人主义的资产阶级艺术观念也予以否认,从而提倡通俗易懂、大众化的艺术形式,如简化字,如文革大字报等。在两重危机之下,书法都首当其冲,婉约柔美的帖学被抛弃了,内心的呢喃与倾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雄强大气的碑学和激扬躁厉的现代性书法。书法所承载的存在感、人文情怀、哲学意蕴等已经被剥离,而成为时代发展的晴雨表和传声筒,书法走向了现实主义、工具主义和集体主义。
然而,当代尚“西”的时代精神也有其缺憾。历数中国现代书法史的大家如康有为、于右任、沈尹默等,在革命启蒙救亡的时代任务中,虽也积极拓展现代变革,[4]但从社会效应而言,不如文学那样深入人心,如鲁迅的《阿Q正传》等,也不如美术那样激动人心,如徐悲鸿的《愚公移山》,不如音乐那样扣人心弦,如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等。在现代中国历史上,我们几乎找不到那种深刻表现时代、影响时代的书法作品。这提醒我们一个尖锐的问题:书法在现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里究竟占据何种位置?
另一个概念是“俗”。书法本来是很高妙的艺术,在古代是识字阶层的生活方式,“达其性情、形其哀乐”[5]而已。当代尚“俗”的主要原因在于印刷文明时代的来临。在印刷文明时代,手写书法的出路是艺术化,但不期然却遭遇大众化、通俗化乃至商业化的挑战,各行各业都参与到书法之中,这使得书法艺术化被稀释掉了。
书法艺术化被稀释掉带来了两大问题,一是俗的泛滥。这里的俗有三意:追逐利益(金钱、权力、声名)之俗,缺乏相关训练,技法平庸,但由于利益驱动,有人对此乐此不疲;无创新之俗,研习书法的初级阶段是临帖,但是很多人止于此,在创作上缺乏新意,落于窠臼;精神之俗,就是缺乏艺术家必备的精神状态,纠缠于俗务,在艺术创作中没有灌注自己的生命气息,对生命、文化、精神、世界、人类等缺乏敏感性和深度的关注。
第二大问题是艺术化的极端化表现,甚嚣尘上的现代主义书法就是例子。关于现代主义书法前文也有所触及。所谓现代主义书法是对手写汉字的挑战,出现了很多尝试。主要有三类,一是挑战汉字规范,可以不写汉字,这种行为有的是提醒人们思考何谓书法,如白谦慎的一些书法试验,有的是获取西方人的青睐,如徐冰的新英文书法,不一而足。二是挑战书写,不用毛笔,不用手,不用纸,不用墨,借用了西方后现代主义的一些手法,各种各样的方式都有,如拼贴、装置、行为等层出不穷。三是挑战精神,就是将书法视为挑战权威、挑战传统的方式,其中夹杂了很多意识形态的因素。当然,也不否认有些书家吸收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精神,强调对社会的反思和批判。这一点在于西方制度现代性与文化现代性两分的结果,当文化现代性再也无法忍受冷冰冰的制度现代性的时候,其叛逆性就凸显出来,西方艺术从审美到审丑一路狂奔,完成了自己的蜕变。这也是西方艺术自律观念的最后崩解。
“西”、“俗”只是两个比较突出的方面,并不排除还有“古”等其他内容。无论怎样,在当代尚“西”、尚“俗”的冲击中,书法如何突围就显得极为重要了。
三、人文价值是书法艺术的本体依据
第三个问题,何谓人文价值?西方人文价值传统在古希腊时期体现为对人的重视,一是对人自身的赞美,比如《断臂维纳斯》、《掷铁饼者》,这是艺术领域。二是对人的理性的重视和高度自信,那时西人认为哲学就是“爱智慧”,就是“练习死亡”,从而形成了深邃的自我意识。
这两点到了中世纪都被否定掉了,对人的赞美蜕变为对神的赞美,对理性的自觉蜕变为神性的自觉。直到文艺复兴以后,人的价值才重新得以彰显。此后,启蒙主义、浪漫主义等不断涌现,人的地位越来越高,以至于出现了理性中心主义和科学中心主义,其结果只是看到局部的人,而没有看到整体的人,这就是“单面人”,[6]或者看到西方的人,没有看到东方的人,这就是西方中心主义、东方主义。[7]这是人的提升所付出的沉重的代价。
那么在现代西方,人文价值究竟体现在哪呢?就是对人有限性的警惕,这是一切哲学家、诗人的最高理想。人是有限的,面对无限的世界,人不应该自居为中心。这凸显了反思性、批判性的立场。在资本主义日益发达的时代,人文价值尤其显示了其重要性。然而,西方的人文价值有着深刻的内在矛盾,就是它只是有限的、局部的,而非全面的、整体的,是资本主义内部产生的,并不针对广大底层和广大非西方。如果说这样的人文价值值得推广的话,也必须普遍化,就是说人文价值必须是针对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体生命,是个体性的精神修为。用马克思的话说,“个体的自由全面的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先决条件”。[8]因此,人文价值最重要的是要回归到个体性,经由个体的精神性上臻达人类的精神性——存在、超越与自由。
在中国,人文价值又体现在何处呢?钱穆在临终前认为,“天人合一”这一观念是中国最伟大的哲学贡献。[9]中国哲学强调“阴阳和合”,[10]强调“天人合一”,强调“中庸” (《礼记·中庸》),这些是中国书法最为深厚的思想资源。中国古人说,“文明以止,化成天下”,重视自然与人文的统一。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注重对人之德性的关注。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强调内在精神的重要性。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庄子·知北游》),表现自然精神的高度。在书法领域,蔡邕说“书者散也”(《书论》),强调书法的心灵澄明。刘熙载说“艺者道之形也”(《艺概》),视书法为道的体现。中国文化中这样的对人、对文化、对自然(道)的关注俯拾皆是,这就是中国的人文传统。
魏晋信札、三大行书、狂草等,多是个体精神、情感的流露。篆书、隶书、魏碑、唐楷,这是时代精神的文化表征。在中国文艺史上,对个体(情感、生命、精神)的强调,如《古诗十九首》,如《兰亭序》,如《红楼梦》等;对文化(政教、天下、苍生)的强调,如“诗言志”,如儒家之《大学》,如曹丕之《典论·论文》,如张载之“横渠四句”等;对自然之强调,如庄子的“逍遥游”,如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如山水画之“气韵生动”,如李白的天然之美等等,个体境界、文化境界、自然境界构成了中国艺术的人文价值的三重维度。
四、当代书法的人文实践的三重维度:现代化、全球化与精神化
思考了什么是书法、什么是当代书法、什么是人文价值三个问题,现在我们来看当代书法的人文价值这一问题。
当代书法的出现是全球化的结果,人文价值是面对全球化的时代命题。就文化资源而言,我们有深厚的传统文化资源,吸纳了新颖独特的西方现代文化资源。无论是传统文化资源还是西方现代文化资源,它们只有立足并适应当代中国实际才能发挥其巨大的人文功能。这就是当代大国文化创新实践。那么当代文化实践体现在哪里呢?
其一,中国文化的现代化。文化的现代化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命题,就是从传统中蜕变,适应日新月异的当代社会,为这个社会提供精神食粮和智慧支持。[11]其二,中国文化的全球化,这是一个列国竞争的时代,抢占文化的高地既是文化的尊严,也是文化安全问题,更是文化创造力、影响力、竞争力的表现。[12]其三,中国文化的精神化,这是人的自由全面的发展的重要任务,也是终极任务。[13]在这三大实践中,书法有着不可或缺的人文意义,即只有面对这些问题,才能使当代书法的人文价值实践更具自觉性。
从现代化角度而言,时代的巨变给人们带来了难以预料的精神困境,人们迫切需要在艺术中得到启示、得到安顿。中国书法是否为这个时代提供精神食粮?我们的汉字书写能否表情达意,看着一幅一幅的作品,能否引起我们灵魂的震颤,给我们提供精神的动力?大家看启功先生、欧阳中石先生的书法,温柔娟秀,赏心悦目,给我们以无尽的精神享受。然而在现代化的过程中,书法并没有跟进。在各类古典园林中,对联、匾额比比皆是,然而在都市家居、公共场所中,书法缺席了,我们看不到书法的踪影。书法摄人心魄的精神关怀没有充分发挥出来。
从全球化角度而言,中国汉字在西方语音中心主义面前抬不起头,始终作为次等符号而存在。英语(拉丁文字)至上主义阴影笼罩全球。其实,汉字是充满魅力的文字,有它独立的价值。书法体现了中国人对线条的把握力度。李泽厚先生说书法是线的艺术,[14]进一步而言,书法是汉字线条的艺术。由于是线的艺术,汉字书法拥有了建筑美和音乐美。这是西方拼音文字书法所难以比拟的。在全球化时代,中国书法艺术本来可以有更大的作为,然而在现代艺术发展史上,日本的现代书法以其对线条的试验获得了西方抽象主义绘画的青睐。中国现代主义书法所做的种种努力已经落人之后。中国书法走向全球的过程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书写内容的障碍,西方人欣赏线条没问题,他们也止于线条,但是要理解其中的深意必须学习汉字、汉文化、汉字艺术。[15]书法是汉字美的集中体现,它书写着汉字的美丽精神。在大国崛起的时代语境中,书法家对此须有充分的意识。
从精神化而言,中国书法有着极广大的群众基础,这本是好事,但是却在大众化中无法迎来提高。这归根到底没有放对书法的位置。或者成为升学之特长,或者成为盈利之工具,总之,无关个体精神超越。个体精神超越不是脱离文化、脱离历史的。在中国文化语境中,研习汉字就是亲近文化,就是对古老汉字文明的重温,走进篆隶楷行草的意义世界。书法是人文修养的重要部分。因此,书法最初不是去创新,而是去传承,是“温故”,去遍临诸家。在此意义上,书法是历史的、形式的,彰显艺术经典价值。第二阶段是“成一家之法”,遍临诸家的结果不是成为诸家的复制品,而是有自己的面目。在此意义上,书法是技法的、创新的,彰显汉字审美价值。第三阶段是“技近乎道”,书写文化,经史子集无一不可入书法,在此意义上,书法是文化的、传承的,彰显汉字文化价值。第四阶段,“达其性情”,道法自然,真正实现自我的精神,彰显汉字生命价值,用汉字的线条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志向、精神。这一阶段很难达到,因为需要创生书法家特有的内容和特有的形式。
用书法来表现感情,首先须有相应的感情,这是有其“情”。其次需有特定的承载内容,比如诗歌、散文、小说等,这是有其“文”。最后是需有专属性的文本形式,像王羲之的《兰亭序》。这是有其“神”。拿《兰亭序》而言,有其情者,这是对生命无常的感叹,有其文者,这是一篇自创作的富有高度和内涵的哲学散文,有其神者,这是一篇独属于永和九年彼时彼地王羲之之“心迹”。
五、当代书法人文价值的四重关系
从上面的讨论可知,当代书法只有面对全球化时代处境,才能彰显其重要的人文意义。但这只是一个方向,就具体实践而言,当代书法如何具有人文价值,我认为有以下四重关系需要注意。
其一,处理好文化与艺术的关系问题。在当代书法界有这样的争议,究竟书法是文化的还是艺术的。从历史角度而言,书法首先是文化的,它是生活方式,身心一体,而从当代角度而言,书法首先是艺术的,它是专业分工的结果。艺术的本质是精神超越,是精神的提升、灵魂的净化。艺术是人类掌握世界的方式,提升人们对生命的感悟。书法是文化的,它传承文明,彰显伦理,感化人心。深邃的经典,优美的名人名言与诗词佳句,都是书法表现的对象。作为艺术的书法偏重个性,是情、文、神的统一,作为文化的书法偏重历史性,书写经典,深入文化。这两种道路,我认为“合则双美,离则两伤”,如能妥善处理,书法既能彰显文化,又凸显心灵,真是善莫大焉。
其二,处理好技法与精神的关系问题。中国美学历来强调“技近乎道”,不假人为,“熟后生”(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得意忘言”(《庄子·外物》),显示了对有形世界的超越。艺术直抵本心,出神入化,这才是最高境界。这一境界是靠他的学识、修为、感悟来体现的,如《多宝塔碑》,如果不是散发着颜真卿对大唐文化精神的深度认同,如何成为经典?好的书法家应该是有诗人的情怀,有知识分子的理性意识,有宗教家的救赎精神,不仅是饱读诗书,而且是阅尽人情冷暖并深爱这个世界,是不忍离去的流连,是徘徊无尽的爱恋。是从技法的“崇山峻岭”冲击到精神的“高原”,而不是使精神成为“荒原”,就如同八大山人的绘画,技法虽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创造了一幅一幅畅饮凄恻、倾泻心灵的作品,感动无数心灵。就像启功先生的书法一样,其技法并非不可超越,但是启功的书法体现了他做人的纯净、平和、温润,是字如其人。
其三,处理好传统与现代的关系问题。波德莱尔说,艺术分为两部分,一半是瞬息万变的,这是现代性,还有一半是永恒不变的,这是传统。[16]传统之所以永恒不变,乃是对现代性加以筛选之结果。在历史上,有层出不穷的现代性,如楚王爱细腰,李煜爱小脚,但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人们喜欢的还是生命美。生命就是传统,而美容、时尚就是现代。传统乃是历史的最大公约数,就是对人的重视和关切。传统是人类的精神底蕴。这些亘古不变的精神价值就是传统。传统就是大地,是苍穹,而现代就是变量价值,是草木荣枯,是云天变幻。追求传统本身就是价值,它可以不必成为现代的一部分。中国书法追求的传统并非仅指二王、唐楷等传统,更是二王、唐楷之下的华夏人文精神。法国艺术理论家让·克莱尔引用埃贡·席勒的话说,“艺术不可能现代,艺术永恒地回归起源”[17],以决绝的方式提示了艺术对人类内在精神的坚守,对书法也是如此。
其四,处理好中国与全球的关系问题。这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但是最大的问题是文化语境问题。就是西方人在不理解汉字的情况下,很难理解书法艺术。于是一些好事者专注于形式线条的可读性,从而增加书法的认同感,这种做法短期效应足,而潜力不足,并且有很大的副作用。问题更大的在于,这种方式很可能抽空了汉字书法艺术的精神,使其破碎化。美国艺术不是全球艺术,而是美国艺术,是服从于其全球霸权的国家战略,因而将美国艺术打扮成全球性的艺术,奥斯卡成为全球电影的标准。美国奉行文化霸权主义,他们没有王羲之,就要用彼洛克、克莱因的抽象表现主义来打败你三千年的书法传统,用拼音文字的花体书写打败你徒手线的汉字书写。[18]文化的竞争绝非好坏之竞争,而是生死存亡绝续之竞争。中国与全球的关系绝非文化产业的高度,而是文化软实力、文化安全的高度。中国书法不进则败。因此,中国当代书法回归中国本身,立足中国,“彰显中国价值,发扬中国智慧,传递中国精神”[19],才能在21世纪的文化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六、当代书法人文价值实践的困境及其出路
当代书法的人文价值不是一个空话,而是一个需要积极实践的命题。然而,如今的书法实践等,恐很难承担这一任务。因为真正的具有人文价值的书法恰恰是指向内心的,指向灵魂的,是生命的“分泌”,而非量产。即便如现在的各种书法展览、教学、培训等,它能不能产生真正的具有人文主义的书法家,也令人担忧,因为当代书法处于重重困境之中。
第一,书法艺术生命体验不足。人文价值绝不仅仅是停留在话语这一层面,而必须落实为深层的体验层面。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不是教出来的,也不是评比出来的。纵观人类历史,伟大的艺术家哪个不是尝尽人间冷暖,涵咏百味人生?如屈原、王羲之。今天,书法作为艺术,如何实现它的人文功能?它的精神超越性何在?无可置疑,我们几乎不可能再写出像《兰亭序》、《颜勤礼碑》这样的书法作品了。它们是情到深处乃佳,是生命的勃发。而有些书法家都是有意为之,是带着强烈的目的性乃至功利性、商业性,经过了千百次的试验之后,写成了这一幅作品。要让他在作品里投射某种深刻的感情,体现无目的性的生命存在感,显然很难。
第二,书法的价值阐释不足。当代书法的最大的功能不是展示、阐释、阐明价值,而是交流等实用功能。书法要实现它的艺术精神飞升就必须疏离交流功能,突出阐释价值,强调深入文化、历史、精神,有感而发,强调无意为之,强调一气呵成。由于书法尚缺乏较纯粹的艺术环境,这使得书法走向更深刻的人文价值较为困难。一些特立独行的现代书法家倒是有这样的纯粹的艺术环境,其交流等实用功能被降到最低,然而他们的书法几乎没人读懂,这就走向了艺术的反面。真正的好的艺术,要有突出的阐明价值的功能,如书法之篆隶楷行草,一笔一划,一字一文,彰显汉字的美、文化的厚度。尤其像《兰亭序》这样的伟大作品,饱含深情,生命的迁逝感突兀于眼前,令人心动。因此,书法是价值的阐明,体现了生命的真实性、文化的真实性、价值的真实性。[20]
第三,书法体制的不健全和利益板结。一方面书法谁都可以进去,进来之后就有利益的交换,这是资本的内在矛盾。另一方面,艺术的纯粹性日益消散。艺术本来是反利益的,是超越利益的,因为它是精神自由的天使。梵高、高更生前都不是腰缠万贯的人。他们所专注的其实不是利益,而是一种自由性、批判性的思考。而如今的书法很少有这样的作品,应试、应景、应邀之作成为主流。由于当代书法体制的存在,使得利益板结化,已经很难真正推出真正的艺术家了。因为艺术家从来是自由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天下》),但是如今的书法家为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这一体制而乐此不疲,只要加入,就是国字号的书法家,名利双收是可以预见的。这是一个标准严重扭曲的时代,从根本上说这是有悖于艺术的初衷和规律的。
最后,书写者所需的是内在精神召唤。真正的书法家不为任何外在呼唤而来,他只是依靠自己的本心来思考天与地,灵与肉。放眼中华大地,书写者们正在忙着训练,忙着展览,忙着宣传,忙着做与艺术无关、与人文无关的事情。我们的呼唤,他们也不会倾听,而真正的书法家也不因无呼唤就不出来。艺术家总是生活在清贫中,甚至赤贫中,但却是精神富有者。像孔子、颜回这样的哲人正是“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对艺术家也是如此,“忧艺不忧贫”。艺术家都是资本链条中被剥削最严重的一环,但他是精神富有者、精神贵族,在这种清贫中,他实现自己的价值。像巴尔扎克一样,拼命写作挣稿费还债,但从来不粗制滥造。他说:他要用笔完成拿破仑用剑所未能完成的事业。可以说,艺术是生命的爆发,是精神的跃升,是对世界的把握。是这些精神的富有者垒起了人类灿烂辉煌的精神大厦。
当代书法的人文价值是一个诱人的字眼,也是一个稀缺的元素,然而要实现这一点显然有上面提到的重重困境。如果说当代书法的人文价值是一个现实性的问题,它更像是永久的精神性的问题。书法的人文价值太过深邃、太过超拔、太过艰难了,在这样一个消费化、平面化的世界里,谈论人文价值似乎恍若隔世。但是,人文是一切伟大艺术的底蕴。对那些富有人文情结的书法家而言,人文不是一种工作,也不是一种事业,而是一种梦想,“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21]。
[1] 《周礼·保氏》。
[2] 金开诚、王岳川主编《中国书法文化大观》,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3] 陈振濂著《现代日本书法大典》,河南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
[4] 朱仁夫著《中国现代书法史》,贵州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5] 孙过庭《书谱》。
[6] 马尔库塞著《单向度的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
[7] 赛义德著《东方学》,三联书店1999年版。
[8]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94页。
[9] 钱穆《中国文化对人类未来可有的贡献》,载《中国文化》1991年第1期。
[10] 《老子》:“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合”。
[11] 中国现代化战略研究课题组 中国科学院中国现代化研究中心编著《中国现代化报告 2009——文化现代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12] 王岳川著《全球化与中国》,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13] 唐君毅著《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14] 李泽厚著《美的历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
[15] 一些西方汉学家坚持认为书法是形式的,无关内容。如苏利文:“书法的评价标准不是书写内容,而是书写本身的美感。”苏利文著《中国艺术史》,徐坚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12页。
[16] 波德莱尔著《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84页。
[17] 让·克莱尔著《论美术的现状——现代性之批判》,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18] 桑德斯著《文化冷战与中央情报局》,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2年版。
[19] 时胜勋《艺术话语的思想脉络与中国艺术话语问题的提出》,载《清华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
[20] 朱良志著《南画十六观》,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21] 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