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川：大国形象与文化战略 ——在香山饭店“国家形象”智库会议上的讲话（2020.12.12）

发布人：发布时间：2020-12-18

大国形象与文化战略

——在香山饭店“国家形象”智库会议上的讲话（2020.12.12）

 

王岳川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学书法艺术研究所所长）

 

　　长期以来，我们有一个疑问，中国是大国形象吗？我们的硬实力和软实力都“硬”吗？

　　小平同志说“一手硬，一手软。两手都要硬”！硬实力不行一打就败，软实力不行不打自败！我们有一个软实力——孔子学院，我在几乎全世界近40几所孔子学院都去讲演过，感到有一些缺陷。第一，体系教材凌乱而不统一，更谈不上有体系。第二，培训的教师只要会说中国话都上去了，而一些教师的国学水平不及格。这一重大软实力的缺陷，成为导致孔子学院海外萎缩的内在原因。

　　我在20年前撰写一部书《发现东方》，18年前（2003）出版。然后我去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对负责人说，我准备做一期百家讲坛重要讲座——《发现东方》。他回答说：现在发现什么东方？继续发现西方吧！看看，国家重要喉舌都跪在西方面前！然而，韩国闻声而动，马上出了我的《发现东方》（韩国首尔出版社），过了几年，北大出版社出版了《发现东方》第二版，同时出版了我的另一部著作《文化输出》。

　　2020年岁末，我们在香山重新“发现东方”的中国形象。这十八年来，为了发现东方的几个重要项目，我找过很多领导和老板，他们说吃饭聊聊可以，发现东方文化输出免谈。

　　我们今天已经看到文化软实力弱的恶果了。观古鉴今，一个国家肥起来危险就来了：宋朝很肥，被蒙元灭了；明朝又肥了，被满清灭了；清朝康乾盛世肥了，被八国联军灭了。如今我们即将成为全世界最富的国家，大家觉得谁最想灭我中华呢？

　　一个缺乏“文化身份立场认同”的大国，向内必然缺乏凝聚力。钱理群教授说：北大的学生变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在北大四十年，教书三十三年，我看到一代一代的学生走出国不再回来，网上数据显示发现为国家做出重大贡献的两弹一星里居然没有北大清华……。

　　一个弱“文化软实力”的大国，对外缺乏文化缺乏辐射能力：历经千年的“汉字文化圈”正在消失，正在变成一个“花圈”。日本废除汉字敌视中国吗，韩国废除汉字唯美国马首是瞻，越南废除汉字亲美仇中，东南亚一些国家跟随美国孤立中国，而这些就是在最近几十年发生的事件！

　　一个残缺的“国家形象”，会让西方加倍“妖魔化中国”：欧洲美国的文化届电影届长期以来通过文化妖魔化中国，美国电影节专门塑造出银幕上的中国形象——20世纪西方电影中国妖魔形象——傅满洲形象！这个傅满洲形象，暴力、阴险、毒辣、贪婪、猥琐、阴暗、黑心，集人类罪恶黑暗之大成……。使得西方对中国负面看法成为主流！

　　三省吾身，内在原因是什么呢？百年前，北京大学几位文化虚无主义教授对中国文化痛下杀手。

　　胡适教授提出了三条：废除文言文，重估历史，打孔家店！这无疑对中国文化、中国形象的坍塌和全民文化自卑起到了推波助澜之效。废除文言文，现在让一大批文人还包括在座的专家断裂历史，读不通古文，大家还能像毛主席一样写《沁园春·雪》、写《七律……》，写《七绝……》吗？平仄不合，词性不通，各个方面都弱。第二，重估历史，把中国的历史五千年腰斩为两千五百年。第三，打孔家店，中国文化精神断裂。1917年北大是中国最高学府，百年前的文化坍塌直接影响了现在文化虚无。

　　顾颉刚教授提出“疑古派”，怀疑中国古代，“文化伪造说”甚嚣尘上。事实上，西方历史和考古作伪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

　　钱玄同教授“废除汉字”，宣判汉字有罪：“汉字的罪恶，如难识、难写、妨碍教育的普及、知识的传播”，“改用拼音是治本的办法，减省现行汉字笔画是治标的办法。……治本法实是目前最切要的办法”。因而要“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文”。同样，陈独秀说“中国文字既难载新事新理，且为腐毒思想之巢窟，废之诚不足惜”。

　　1966年，北大清华的大学生到山东曲阜把中华民族的祖坟——孔子墓挖了！烧掉了万世师表的匾额，……老师的地位之低，可谓江河日下。中华民族教育文化教育家孔子变成了空心。于是二三十年代以来，中华民族逐渐文化空心。

　　原来，胡适留美。而钱玄同、陈独秀都是留日的学生，他们受一个日本的军国主义分子日本前岛密的影响。前岛密于1866年12月，向日本的末代将军德川信喜提交了《汉字废止之议》：“支那人多地广之一帝国，如此萎靡不振，其民众野蛮未开化，受西洋诸国之污辱，乃因其受象形文字之毒，不知普及教育法之故。不废汉字，只会造就支那魂，而缺乏大和魂。”

　　清代著名学者龚自珍说：“欲要亡其国，必先灭其史。欲灭其族，必先灭其文化”。

　　中国身份、中国立场的知识分子代表是新时代中国教授。他们是：

　　李学勤教授，中科院考古所教授，清华大学考古所所长，主张从“疑古”到“证古”，为了恢复中国五千年，做出了殚精竭虑的贡献。他做的是两大工程，一个是夏商周断代工程，一个是中华文明五千年的探源工程。他带领探讨夏商周断代工程的重大问题，深入探讨中华文明5000年探源工程，对中华文明作出了重大贡献，成为夏商周断代工程向世界发声的顶级专家——向全世界宣布中华文明不仅仅是三千年，而是五千年。而西方考古界一直对李学勤先生攻击。先生前几年压力极大，不胜辛劳，英年病逝。

　　王选教授，北京大学计算机系教授。他用“北大方正激光照片系统”断然终结了“废除汉字”一个世纪的喧嚣，没有王选先生，今天各位只能用英文发言或用拼音发言，因为汉字被灭了。顾炎武《日知录》说：“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如果在座有上海人、有广东人、有福建人、有客家人，不知道各位发言，谁能听懂。汉字消失以后，没有汉字做参照系的语言，中华几十个民族缺乏向心力和统一感。王选教授为中国汉字在电脑时代不出局，立下了赫赫功劳，却因积劳成疾，中年仙逝。

　　季羡林先生，北京大学教授，在全盘西化甚嚣尘上的时候他鉴定地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个留学生留德十人的身份向中华民族呐喊，一位百岁老人的字方法向中国呐喊：没有自己的文化，一定会输。因为未来只能是“文化定输赢”！

　　当前，中国一些建筑崇洋媚外，中国书法——书写汉字的书法，数典忘祖学西方现代后现代的丑陋荒诞——丑书比比皆是。传媒上的小鲜肉、娱乐至死；影视界肥皂剧的抄袭之风；书法界的怪书、诞书、氓书之类，把我们的“汉字文化圈”的汉字文化、书法汉字，汉语言说方式糟蹋了。我认为中国经验中国身份，中国言说方式，中国的话语非常重要！

　　马克思曾经说过，世界发展是从自然人、社会人，到审美人。这是人类发展不断超越的三个阶段。一是人类是“自然人”；二是在社会发展、教养、教育过程中，人逐渐去掉了一些欲望，进入了文明时代而成为“社会人”；三，最高境界是“审美人”。如今，高层提出全民美育号召，强调培元固本、培根铸魂，可谓非常及时。

　　那么，西方对中国的误读是最近几十年吗？非也，二百年来一贯作为首当其冲者是黑格尔，他攻击孔子《论语》说：“孔子《论语》只是些常识道德而已，任何其他国家和民族都有这种东西，甚至会比《论语》好。为了保护孔子的名声，后悔把他的书翻译成了西文。还不如不要让西方人知道孔子的思想实际上并不怎么样”。那么，黑格尔读孔子编《五经》吗？没有。黑格尔还批评老子：“老子的虚无思想undetermined只相当于古希腊大约在公元前500年的哲学家阿纳柯西曼德尔Anaximander提出“无穷性/无限性”的概念。老子思想是最原始哲学思想”。

　　我北大同事和友人，英文系辜正坤教授在联合国教科文发言：如何判断一种文化的先进性呢？他列出十一点：

　　一是看其是否能够教化、熏陶出善良的人民。使民众变得狡诈（智谋）、卑鄙或好斗的文化不是好文化；一个使民众变得朴直、诚恳、不争、谦让的文化是好的文化

　　二是看其重大师还是重大贤。只重大师而不重大贤者落后，重大师且重大贤者先进。

　　三看其重义还是重利。只重利而不重义者落后。既重利更重义者先进。

　　四是看其法律的繁琐程度。繁琐过分而重利者，文化落后；繁简适中者，文化适中；简括而重德者文化先进。

　　五是看其尚武精神的强弱。强者落后，弱者先进。尚武者落后，尚文者先进。

　　六是看其重自由还是重对他人的义务。重自由轻义务者落后，重义务而不舍自由者先进。

　　七是看其重利己还是重利人。前者落后，后者先进。看其严于律己还是严于律人。前者先进，后者落后。

　　八是看其好和平还是好战争，前者先进，后者落后。

　　九是看其重善还是重真。重善且重真者先进，重真而不重善者落后。

　　十是看其重人多势众还是重德高望重者。前者落后，后者先进。

　　十一是看其科学技术是有助于和平还是冲突性，（辜正坤：“21世纪人类普世价值观：‘家—国—天下主义“’）。

　　辜正坤英语翻译了中国的经、史、子、集若干部书。我希望有这样更多的辜正坤在联合国发言。

　　今天当务之急是中国的文化输出，而中国的文化没有输出的原因在于我们的文化自卑。我曾经找到一位领导，向他汇报文化输出的重要性。他轻声地问道：可以输出什么？各位，我们都是搞理论的，大理论容易，大话语容易。知行需要合一！他这一问，让我悚然一惊，你怎样输出？输出什么？你还有什么家底会让全球来关注你？这是我们必须要思考的急迫问题！

　　在“去中国化”的时代，我准备新写一部书《再中国化》。我深刻反省，我们的文化在内百年枯萎，必须让铁树开花！向外已经被经济军事科技围堵、被战略压缩和牵制，我们必须“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重振战略空间，怎么少得了文化再中国化？！这是国家必须要做的大事。

　　文化上中国国学行吗？儒家道家行吗？国学还有普世价值吗？这些普世价值能够让人类共同认同吗？我认为，孔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自己立起来，让别人也立起来，自己发达，让别人也发达。这是两千五百年前中华民族提出的普世价值——“双赢”。对人类未来数位重要，因为今天美国倒行逆施，强调的“零和”是“美国优先”，是别的国家成臣服于他。

　　那么中国国学还能产生新思想吗？当然有！天人合一，中庸和谐，过犹不及，通权达变、刚柔相济，弱水三千取一瓢饮，绿色生态……。联合国警告：西方很富，但是全球有十亿处于饥饿、死亡的边缘，他们看不见，他们只看见自己的超豪华。中华民族应能看见当代世界版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孔子提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子提出“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这些思想我们输出过吗？这些思想向世界阐释过吗？光是秀肌肉、秀军事，当然很重要，但是我想说中国历史上有一个国家，大秦帝国，经济强、军力强、科技强。但是却是最短命的王朝，比王莽篡权16年还短，比隋炀帝的隋朝17年还短，大秦仅仅活了十五年。你敢说经济强、科技强、军事强就一定长治久安吗？汉代反复总结秦王朝灭亡经验教训——“过秦论”——大秦究竟犯了什么大错而导致如此速败？！

　　原来犯了“缺文化”的错误——焚书坑儒，无视文化的力量！前车之鉴，汉代空前重视文化，故有四百年辉煌！中国两千年来重视文化，所以衰落而能重新崛起！

　　我们今天的孔子学院已经铩羽而归，我写的《发现东方》、《文化输出》无高人问津，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有很宏伟的顶层设计，大量吸收了中国传统思想，实现了伟大的文化创新：将“四海之内皆兄弟”（《论语》）转化成21世纪“人类命运共同体”；将古代“丝绸之路”转变成“一带一路”；将古代“立己达人”变成新国际关系的“双赢”而胜过西方的“零和”；将“和为贵”变成“三和文明”——“家庭和睦、社会和谐、国际和平”，胜过了西方“三争文明”——人与人竞争、团体间斗争、国家间战争。

　　由于冷战模式的对抗，中国崛起却引起一些国家不安和担忧，“中国威胁论”“中国分裂论”“修昔底德陷阱”式论调频频出现，“接触”“平衡”“围堵”“遏制”等对策也随之而来。究其原因在于，近代以来的中西文化交流，中国拿来了大量的西方文化，而对西方没有进行大规模的输出，其间的文化逆差、落差等问题触目惊心。对中国的正面诠释与充分说明一再被延误，导致无视、误读与曲解中国不断。

　　这是因为我们重要的工作没有做，在西方在妖魔化中国形象的时候，在全球“去中国化”的时候，为了中国身份认同，为了中国立场的确立，我们必须尽快做这四件大事。

　　第一，八百部古今中国名著的翻译讲解工程。

　　翻译出版英文后要送给西方的大学。让世界像熟悉古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一样，熟悉孔子、老子、孟子等等。翻译包括600部古典名著，中国几千年大师如林……；200部20世纪大师名著——我们有这样一些大师，他们致力于世界民族之林，而且会成为全世界所共享的一种资源。他们是钱钟书、季羡林、宗白华、朱光潜、李泽厚、李学勤、饶宗颐等等。我相信，我们今天优秀学者已经超越了民国的学者，起码冯友兰、张岱年的哲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胡适的半部哲学要高；起码季羡林的印度学研究要比民国很多的人水平要高；起码宗白华、朱光潜、李泽厚的美学研究比民国那几个美学家要高；起码李学勤、饶宗颐的考古学比民国的考古学成就要高。国家花一个亿就可以翻译出版，我连清华、北大、北外的所有翻译家都找好了，书目全部选好，可是一直成为纸上谈兵。我常想，一个贫困的县，都可以拨款十亿以上。为了国家“文化贫困”在全球脱贫，还拿不出一个亿？这里有没有基金会的同仁，应该去深思一下家国何在？

　　第二，摄制中国版《Discovery》高清的视频工程。

　　中国收视率最高的节目你知道是什么吗？《舌尖上的中国》，国民本性被西方误读了。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拍一百部中国高清视频，就像我们看到的西方的BBC，或者是中国版的《Discovery：发现中国》高清视频讲来中国文化的故事。未来是新媒体时代，这些充满东方情调的文化，会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

　　第三，在孔子学院困境中尽快办“新西方”学校。

　　在中国学生无限向往西方留学逐渐成为历史的时候，我们应该办“新西方”学校——让西方感兴趣的孩子们、同仁们到中国来学习汉语、中国思想、国学、书法、乃至中国各门艺术（而不仅仅是孔子学院学拼音、做饭、剪纸、太极拳、唱京剧）。“新西方”学校应该比西湖大学更重要，国家应该作为文化大战略来支持。这是恢复“汉字文化圈”的第一步，今天的大学生不写汉字，今天的北大、清华的学生一心向外，这种文化力内聚力和文化的辐射能力，我希望我们能够做起来。

　　第四，设立以和谐为美的“世界文化中国奖”。

　　我们不再崇尚西方的诺贝尔奖，不再去迎合西方，不去按照西方评委的话语行事。我们应该设立“世界文化中国奖”诸如：国际电影奖、国际书法奖、国际小说奖、国际美术奖。把钱用在刀刃上，让全世界拿到“中国奖”项的人远远高于诺贝尔奖金。中国奖以后就成为世界的一个文化高地！

　　世界发展的规律是：西方衰落永远不能复兴，中国衰落而不断复兴！从罗马帝国的衰落，到葡萄牙帝国、西班牙帝国、荷兰帝国、大英帝国，希特勒德国、日本军国主义、前苏联等，彻底从地球上消失，可谓昙花一现再也无法崛起。而中国每次衰落，经过百年的奋起追赶，最后出现文化复兴，大国崛起！

　　如果我们只是听从西方霸权主义声音的训导，而不再或者不想再发出中国的声音，就会出现所谓的“文论失语”的“不聋而哑”甚至“又聋又哑”现状。事实上，在多极化的世界，任何一个小民族、小语种、小文化都可以发言。但只有那些不断坚持发言，不断地可持续地争取“文化发言权”的民族，才能不因为文化精神的“哑”而成为西方“头脑国家”的一种文化摆设——“肢体国家”。作为东方大国应该深思，中国文化应该怎样创新并持之以恒地输出！中国应该站在人类思想的制高点上来思考人类未来走向，国崛起将不是中国越来越像西方，而可能是西方世界开始吸收中国经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