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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守正创新的东方身份——褚哲轮变易哲学美学视野中的中国书画
发布人:发布时间:2019-01-04
王岳川
近十年来,因坚持做“中国书法文化输出”工程,我与书法界的朋友有了更多的文化思想高峰对话。总体感觉是,书法界在创作和流派方面的倾力较多,真正愿意坐冷板凳从事书法理论体系建设的人似乎乏人。然而,当素未谋面的褚哲轮先生急匆匆地赶到北大,递给我厚厚一摞书稿理论校样《变易美学:中国书法绘画艺术哲学》并嘱我作序的时候,我实在有些吃惊。
我带着书稿很快出国,在国外繁忙的工作之余,仔细地通读了这部五十万言的《中国书法绘画艺术哲学》书稿,感慨良多。在我看来,这是系统讨论中国书法中国绘画美学的中国风格的著作,是力求找出中国书画内在规律的思想追问,是发现东方文化魅力的当代艺术美学之思。
我注意到,厚厚三卷著作藏不住建立整体思维体系的雄心。说老实话,在解构主义风靡整个世界以后,整体性体系和本质主义已经不太流通。但是作者似乎没有受到这些后现代西学的影响,而是随自我之心在中国书画的辉煌世界中徜徉,在自己构思的宏阔的理论大厦里纵横。
褚哲轮将书画美学同哲学思想史联系起来,这是我更感兴趣的理论梳理工作。一般而言,从事书画的专业人士,更倾向于将书画看成美术而不是哲学美学。而如此坚定地将书画与文化思想相联系,在书画界确乎不多,故而难能而可贵。论者将理论建立在康德批判哲学的批判上,甚至认为:“这是康德美学哲学没有解决也不可能解决的。它是超越了理论和思想的一种‘境界’,这种‘境界’关注的是‘宇宙——生命’本体,而不单是现实的‘人生’,因此更为高级。它存在于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哲学中,但没有产生于西方思想的土壤里。”这一大胆的论证,使我感到在这中西文化哲学美学的比较中,还需要更为严谨和保持差异性的心态。
将变易哲学作为本体论基础展开自己的论述,使得论者从艺术家的书画创作、书法作品的变易美学、鉴赏者对作品内涵的深刻把握三个维度进行分析,思考是什么决定了艺术品的高下层次,或艺术标准的确立基于什么样的立场?带着这些问题,作者坚持“艺术变易性”是本体论规定,而“艺术稳定性”规定要服从于这一规定的看法:“变,中国书法绘画因而充满生机;不变,中国书法绘画因而可以绵延连续至今。前者,构成了中国书法绘画风格演变史;后者,构成了中国书法绘画的本质特征和规律。前者,是变中之不变;后者,是不变中之变。变,是点画体貌,构成个性;不变,是精神(本质)法度(程式),构成共性。二者变的本质相同,二者不变的本质相通。变,是最大变易原点之展开;不变,是最大变易之原点。变,是因为不变;不变,是因为变。二者既对立又统一的矛盾振荡构成了中国书法绘画演变的总规律。”平心而论,论者的这一看法触及到了艺术的深层规律,因此相当具有辩证法味道。
在褚哲轮看来,点画的变易史是书体的变易史,也就是圆这一最大值张力的“转移”史。“圆”的变易使其向外转化的可能性最大。只有回到无限变易的原点,才具有无限发展的可能性。这种思想解说很有现象学的倾向,使得论者通过现象学“还原”得到了新解:中国书法必须上追唐晋汉秦,以此才具有无限创造和发展的多种可能性。点画之起收、使转、粗细、曲直、长短、边界、轮廓的变化,基本上包括了书法线条的几乎所有变化形态,其在不同书体之间的变易,直接决定了书体的基本性征及书法变易的规律,其中起决定作用的,主要是起笔收笔。
于是,在一番辨证讨论以后,褚哲轮推出了自己的“书法定义”:“中国书法是以汉字为基础,以毛笔和宣纸为主要媒介载体的线条书写的艺术。它以传达美感为目的,以表现性情为手段,以中国文化信息为书写内容并蕴涵着传统哲学意味,在二维平面空间上以时间变易为顺序展开线条变易的艺术。”事实上,在几千年的书法历史演进中,国人终于通过线条找到了以形象表达精神的最佳形式。这就是说,“线条” 变易的无限性与人精神和自然造化的无限性相统一,导致了“线条”营造“意象”这一表达精神情感的艺术形式本身具备了无限的变化性和发展空间。这种重视“线条营造意象“的中国美学之路,的确是区别于西方美学思维和审美感受方式的。
在我看来,尽管褚哲轮致力于中国书画的体系研究,但最有心得的可能不是体系性研究,而是对书法史的熟悉而产生对笔法章法的深刻体认。他认为:“若把《兰亭序》与王羲之第七代嫡孙智永和尚的《千字文》对照,就很容易发现二者的不同,如通常人们认为的那样,智永‘得其形而未得其神、得其肉而未得其骨’。实际上这是更为形象的说法,若落实到具体变易层次上就是,‘神和骨’集中体现于点画线条的极尽变化,智永得其‘体变’而未得其‘(点)画变’。因此,《千字文》点画变易的丰富复杂性与《兰亭》相比相去甚远,不可同日而语。所谓‘《兰亭》乃智永所伪’一说,并没有多少服力。……评价一位大家的历史作用和地位,不仅仅在于‘立派’,更重要的在于‘开宗’。从书法的创作来说,上追而能出新的可能性更大。比如,从王羲之《兰亭序》开始而下到米芾,就比从米芾开始再上到《兰亭序》要容易的多,且出新的可能性更大。这是因为《兰亭序》的变易(特别是点画极其细腻丰富的变化)高于米芾(点画变易小于王),米芾行书即从《兰亭序》变化而来。也正因为如此,师学入手米芾要比王羲之更容易,且愈往下愈容易……” 可以说,正是入乎其内,论者才能如此有效地思考专业问题。又能出乎其外,论者才能心中有整体性学术坐标,知道什么重要的,什么是无价值的,从而在寻找中国书画美学深层精神的学术前沿问题追问中,具有了超越专业界限的大文化视野。
使我关注的是,褚哲轮将变易理论运用于对“现代书法”的分析上,倒是颇有见解:“现代书法的所谓创新,无不是把古人更多的变化改变为更少的变化,只不过是变易的幅度增加了(因而视觉冲击力大),但变易量却减少了(因而不耐看)。由此我们也不难发现现代书法创新和形成风格的规律:把古人极尽可能的变化,演变为少而对比幅度更大的变化。比如一笔线条或不同点画大幅度的粗细变化,侧锋偏锋的大量运用等等,从而造成空间大对比分割而刺激视觉。”“至于那些所谓抽象书法、意象书法、墨象书法、现代书法、书法主义等变体‘书法’,尽管在一定意义上拓展了线条的表现力,但由于大多脱离了中国书法的本体存在——汉字,因此其生命力短暂”。现代书法由于其受西方尤其是美国艺术的影响,其语言符号仅具有西式流派的意义。这类中西嫁接的作品一旦进入公共空间被接受,大多命运很短如流行行画之类。人们不妨通过其存在时间长短,来判别其艺术普遍性的程度。
关于书法的文化和哲学化问题,褚哲轮的看法值得书法界同仁们注意:“还有学者认为书法绘画艺术就是艺术,其本质是个性张扬的自我创新,没有必要也不可能承载那么多的哲学和道德责任。……其实,作为中国哲学主体的儒、释、道思想及其经典,如果不能继续成为中国书法绘画创作必要的修养基础或者说必修课,当代中国书法绘画就难以企及历史的高度。当我们今天不得不面对传统的时候,这一历史特性也必须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除非所从事的不再是中国艺术而纯粹是凭空的创造或西方的什么艺术形式。因此,作为中国书家画家,传统哲学、文化的知识结构和认知、相应的道德修养和境界,仍然是必须具备和需要达到的。” 实际上,中国书画的哲学意蕴表明中国艺术从来不是单一的艺术形态,艺术在本质上是一种哲学精神形态的表达,中国书法绘画表征着中国哲学心性情怀。反过来,中国哲学具有的艺术审美特质,使得中国哲学的审美感悟与西方哲学的逻辑推理的区别不可小看。褚哲轮的看法,无疑与我所张扬的“文化书法”、“学者书法”精神暗合,读文至此,我倒是真的引为同道了。我感到,褚哲轮已然找到了自己的“书法中国”的独特语汇,保持自己在现代性中的那份清醒的中国性和中国身份意识。中国书法美术身份在全盘四化尘埃落定之后,在外在怪异实验渐渐消解后,艺术家应该返璞归真回归到本民族文化心性中,即不仅运用具有现代表现力的西方技巧去抒发飘逸玄远的东方心性,也在传统与现代交织中,使中国画再具象中更具有抽象表现主义的意味。
论者不仅仅将中国书画作为古代艺术的标本,二是注意到其重要的当代价值。这不能不涉及美术界谈论的中国画“现代转型”症候。“一些人认为,转型就是彻底否定传统,契机就在于借助于西方艺术的扩张来改造中国画。如我们所言,这就好比小学生教大学生,最终将难以为继。事实上这种舍近求远、买椟还珠、削足适履、甚至讨好谄媚的种种表现,也并没有显示出任何优越性。借尸还魂,救不了自甘毁灭的命。还有人认为,转型就是建立一个新世界、打破一个旧世界。当然,这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的露珠。……任何口味我们都需要,并且可以一起搭配成一桌丰盛的宴席,但筷子与刀叉却很难同席。中国画就是中国画,它不是大杂烩的大锅菜,也无法与西餐合一。即便我们把中国画的“发展创新”就叫做“现代转型”,那也是“中国画的转型”和“转型的中国画”,而不是什么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东西。”这些看法相当尖锐,甚至会引起全盘西化者的“文化对抗”。但是我对论者的理论勇气感到欣慰。事实上,将东方元素与现代视野相叠加,使得褚哲轮已经摆脱了对西方现代性的兴趣,打破西方艺术的惯例,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在中国书画线条中寻找中国式的精神神采。不妨说,有些中国书画家总是被一种文化失败主义所左右,只有西方人玩过的才敢玩,由西方人指定的游戏规则才叫国际惯例。其实,国际惯例不是西方惯例,游戏规则不应该由西方单边建立,国际惯例是世界共同的创造的,游戏规则是东西方共同建立的。中国绘画应该参与到建立游戏规则的过程中去,而不能人家建立了规则,东方大国仅仅去遵守。
我想说的是,新世纪又一次世界性的“东风西渐”时代即将到来!褚哲轮先生的三卷本著作《变易美学:中国书法绘画艺术哲学》已经感到了这种时代的大转换,进而在新世纪找到了自己的“书画中国”的文化身份。书法是中国文化哲学中的一颗文化钻石。在几十年的书法热潮乃至书法西化浪潮中,有多少人真正窥视到书法的哲学美学堂奥?又产生了多少具有深厚功力的书法大师?,在纷纷扰扰的书法热闹中,人们仍然没有真正寻找到这颗文化钻石,而摆在艺术橱窗里的各类钻石只不过是各色玻璃的仿制品罢了。
因此,拒绝书画玻璃寻求书画文化钻石的人,不妨认真读读褚哲轮先生的《变易美学:中国书法绘画艺术哲学》,当不无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