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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岳川编 | 古今书法家轶闻
发布人:发布时间:2024-05-26
古今书法家轶闻
王岳川 编
书法轶闻,往往事出有因,或可查考,或查无实据,有些从表面上看似为荒诞,然细细思之,则自有一种文化意味。许多轶闻带有笔记小说的特色,生动有趣,为人们喜闻乐见。
本附录共辑二百余条轶闻,分汉字和书体、灵感和创造、神授和勤学、书法和酒、书法欣赏、书法和文化交流等十一类。
略加按语,或补充轶闻,或阐释其文化含义。
(一)汉字和书体
仓颉,黄帝之史也。首有四目,通于神明,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使天下义理必归文字。……文字既立,天为雨粟,鬼为夜哭。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按〕此轶事原载于《说文解字•序》、《淮南子》等。汉字的起源,至今仍是个谜,古人将其寄托于神化的仓颉,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后人常引《荀子•解蔽》:“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来批驳此轶事的真实性。但人们“敬惜字纸”的文化行为,却就是基于这一神秘的文字起源说而生成的。人们崇敬文字,力求把字写好,惜墨如金,以至以书取仕,无不与此有深层的文化联系。
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损益之,奏罢不合秦文者。……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或曰下杜人程邈为衙吏,得罪始皇,幽系云阳十年,从狱中改大篆,少者增益,多者损减,方者使圆,圆者使方。奏之始皇,始皇善之,出为御史,使定书。或曰邈所定乃隶字也。
——卫恒《四体书势》
八分者,秦羽人上谷王次仲所作也。……章草者,汉黄门令史游所作也。……行书者,后汉颍川刘德升所造也。……草书者,后汉征士张伯英之所造也。
——张怀瓘《书断》
〔按〕各种字体、书体的生成及其相互关系,至今已基本清楚,得益于近二十年的考古新发现。某一书体(字体)由某人所创造的传说,也似乎不必再做文化考察了,于是,书体的生成和演变均源于社会生活的实用需要。但实用文化形态和审美文化形态之间的中介环节,也就被遮蔽了。知识分子在文化创造、发展中的作用,一旦被这样消解,书法史,乃至文化史又将怎样构建呢?
(二)灵感和创造
汉灵帝熹平年,诏蔡邕作《圣皇篇》。篇成,诣鸿都门上。时方修饰鸿都门,伯喈待诏门下,见役人以垩帚成字,心有悦焉,归而为飞白之书。
——张怀瓘《书断》
(张)旭,苏州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世号张颠。自言:始见公主担夫争道,又闻鼓吹而得笔法意,观倡公孙舞剑器得其神。
——《新唐书•艺文传》
长史(张旭)曰:予传授笔法,得之于老舅(陆)彦远,曰:“吾昔日学书,虽功深,奈何迹不至殊妙。后问于褚河南,曰:‘用笔当须如印印泥。’思而不悟,后于江岛,遇见沙平地静,令人意悦欲书。乃偶以利锋画而书之,其劲险之状,明利媚好。自兹乃悟用笔如锥画沙,使其藏锋,画乃沉着。当其用笔,常欲使其透过纸背,此功成之极矣。真草用笔,悉如画沙,点画净媚,则其道至矣。如此则其迹可久,自然齐于古人。但思此理,以专想功用,故其点画不得妄动。子其书绅。’”
——颜真卿《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
怀素与邬彤为兄弟,常从彤受笔法。彤曰:“张长史私谓彤曰:‘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余自是得奇怪。’草圣尽于此矣。”颜真卿曰:“师亦有自得乎?”素曰:“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真卿曰:“何如屋漏痕?”素起,握公手曰:“得之矣。”
——陆羽《怀素别传》
余学草书凡十年,终未得古人用笔相传之法,后因见道上斗蛇,遂得甚妙。乃知颠、素、之各有所悟,然后至于此耳。
——文与可《论草书》
予少时学帖,自恨未及其自然。近刺雅州,昼卧郡阁,闻平羌江暴涨声,想其波涛迅驶掀磕之状,无物可寄其情,遽起作书,则心中之想,尽出笔下矣。
——雷简夫《江声帖》
耒僰道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拔掉,乃觉少进,意之所到,辄能用笔。
余寓居开元寺之怡思堂,坐见江山,每于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
——黄庭坚《论书》
鲜于枢公早岁学书,愧未能如古人,偶适野,见二人挽车,行泥淖中,遂悟笔法。
——苏天爵《滋溪集》
(明)释如晓,幼不知书,年二十余以罪逃临安山中,独栖古庙十余年。深山月朗,见竹影在地,豁然有省,折桂枝画炉灰,遂善书。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三
昔人学草书入神,或观蛇斗,或观夏云,得个入处,或观公主与担夫争道,或观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夫岂取草书成格而规规效法者!精神专一,奋苦数十年,神将相之,鬼将告之,人将启之,物将发之。不奋苦而求速效,只落得少日浮夸,老来窘隘而已。
——郑板桥《郑板桥集》
〔按〕书法的抽象性特征,一是汉字,二是点画线条。其艺术形象的创造跟客观世界的关系是通过怎样的途径而构连起来的呢?在这些轶闻中,我们可以看到如此的三者关系:书法家作为创作主体,置身于客观世界,感悟客观世界,并将这感悟通过创造性的艺术思维,转化为抽象性的书法本体。人们常把这类感悟的所得叫作艺术灵感。郑板桥语是解释灵感由来的最精当的评述。长期积累、精神专一的艺术思维活动所培育而成的艺术敏感力是触发灵感的基础。
锥划沙、折钗股、印印泥、坼壁路等等,是书法审美中的传统术语,通常意指用笔的审美,也有阐释为“师法自然”的。如“屋漏痕”一语,有的认为是指藏头护尾,力在其内;有的认为是天工造作,绝无人力所使。但这些解释放到“屋漏痕”生成的语境中去考察,就显得苍白无力了。“屋漏痕”与“夏云多奇峰”、“坼壁路”到底存在什么差距,使怀素自认不如。在这里,颜真卿用禅谒棒喝禅僧怀素,感悟自得处处皆有,近在咫尺,用不着去寻遇远求。所以,在锥划沙、折钗股、印印泥、坼壁路、屋漏痕等具象上去印证书法的艺术形象,甚至在它们之间强比优劣长短,似乎都不合古人心意之所在。
(三)神授和勤学
蔡中郎邕初入嵩山学书,于石室中得素书,八角垂芒,写史籀、李斯《用笔势》。读诵三年,遂通其理。尝居一室不寐,恍然见一客,厥状甚异,授以《九势》,遂造八分。
(汉)路温舒长君,父为里监门,使温舒牧羊,温舒取泽中蒲,截以为牒,编用写书,稍习善。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王羲之善小篆、隶、行、草、八分、飞白。七岁能书,年12,于父旷枕中见卫夫人所传蔡邕笔法,窃而读之,书遂大进。卫夫人见之,流涕曰:“此子必蔽吾书名。”羲之后学李斯、曹喜书,蔡邕《石经》、梁鹄八分、钟繇等书,张昶《华山碑》,始知学卫夫人徒费日月。又言自于山谷中,临学钟氏及张共正书、草书二十余年,竹叶、树皮、山石之上及版木等,不可知数,至于素纸、笺縠、藤柴、反复书之。
——郑杓《衍极》刘有定注
告汝子散:吾察汝书性过人,仍未闲规矩。父不亲教,自古有之。……今书《乐毅论》一本及《笔势论》一篇,贻尔藏之,勿播于外,缄之秘之,不可示知诸友。……此之笔论,可谓家宝家珍,学而秘之,世有名誉。……初成之时,同学张伯英欲求见之,吾诈云失矣,盖自秘之甚,不苟传也。
——王羲之《笔势论十二章•序》
陈释智永,右军七世孙,徽之之后也。与兄孝宾俱舍家入道,俗号永禅师。常居永欣寺阁上临书,业成方下。所退笔头,置大竹簏,簏受一石余,而五簏皆满,凡三十年。于阁上临得真草千文八百余本,浙东诸寺各施一本。人来觅书及请题额者如市,所居户限为之穿穴,乃用铁叶裹之,人谓之“铁门限”。又取笔头瘗之,号为“退笔冢”,自制铭志。
释怀素,字藏真,幼而事佛。……经禅之暇,颇好笔翰……用功甚勤,弃笔堆积,埋于山下,号曰“笔冢”。性疏放不拘细行,嗜酒,凡一日九醉,时人因目其书为醉僧书。每酒酣兴发,遇寺壁、里墙、衣裳、器皿,靡不书之。尝自叙云:醉来得意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又云:人人来问此中妙,怀素自云初不知。……居零陵时,贫无纸可书,乃种芭蕉万余株,以蕉叶供挥洒,名其庵曰:绿天。书不足,乃漆一盘书之。又漆一方板。书至再三,盘、板皆穿。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三
(父颜惟贞)少孤,育舅殷仲容氏,蒙教笔法。家贫无纸笔,与兄以黄土扫壁,木石画而习之。故特以草、隶擅名。
——颜真卿《颜惟贞碑铭》
韩忠献琦少年贫时,学书无纸,庄门前有大石,就其上学字,晚即涤去。遇烈日及小雨,张敝繖自蔽,率以为常。
欧阳文忠修四岁而孤,母郑诲之学,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好古嗜学,凡周汉以降金石遗文、断编残简,掇合异同,谓之《集古录》。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米芾)所藏晋唐真迹,无日不展于几上,手不释笔临学之。夜必收于小箧,置枕边乃眠。
——米友仁跋《米芾•临右军四帖》
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墨。钟丞相入抱犊山十年,木石尽黑。赵子昂国公十年不下楼。巎子山平章每日坐衙罢,写一千字才进膳。唐太宗皇帝简板马上字,夜半起把烛学《兰亭记》。大字须藏间架,古人以帚濡水,学书于砌,或书于几,几石皆陷。
——解缙《春雨杂述•学书法》
(钱坫)工篆书,然在家未尝学篆也。初入都省詹事(钱大昕),詹事授以李阳冰《城隍庙碑》,昼夜习之,三月不能成字。忽患癎,医者诊之,脉无病而手足厥冷,目瞠视,鼻微有息而已。如是者七日。忽中夜跃起,濡墨作篆书乾卦象毕,不胜饿而寝。翌早詹事来视病,尚未寤,见案上篆,大惊,呼问病状。答曰:“儿故无病,梦至石室,见唐巾老者,指授笔法七日夜,作成辄批抹,最后书乾卦象。老者曰可矣,儿遂觉。追忆笔势,中夜作此幅。”詹事详询梦中所见,盖即少温(李阳冰)也。时都中能作篆者,惟翁覃谿学士。闻是事,索所书观之,叹为神授。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按〕以上轶事和前面所录的感悟、灵感式的艺术创造可互为参印。历代书法家勤学苦练的动人故事。确实感人肺腑。他们肯下笨功夫,不靠小聪明,甘坐冷板凳,并非全为了以书取仕的功用目的。作为传统士人必备的文化修养,作为艺术追求,书法已成了他们的人格力量的象征。笔法神授说,固然荒诞可笑,但与大量的勤学苦练的轶事相伴相生,似也揭示了古人的信念——事在人为,而非神授。按心理学的观点来解释笔法神授说,此“神”即为梦中的灵感。蔡邕独居一室,恍然见一客。岂非一种非梦似梦的境况?再引一例来说明。“唐虞世南师同郡沙门智永书,妙得其体。尝自谓昔梦吞笔,后梦张芝指为一道字,方悟其法。用功甚勤,尝被中画腹书,故末年尤妙。”(马宗霍《书林纪事》)
用笔、笔法、笔势在历代书论中占有相当的份量,是书法艺术有别于其他艺术的特征之一。然而,其中所包含的技巧、技能,是操作性很强的感性动态物,在静态的点画中难以被清楚地描述复现出来。于是口传手授式的书法教育机制就此形成。卫觊、卫瓘、卫恒、卫夫人卫氏书法世家属父氏相传。张芝、索靖属母氏相传。颜真卿上祖五世以下,均与殷氏联姻,且均为书法世家。颜真卿父亲受教于舅父殷仲容,殷仲容父亲即是殷令名,书有《裴镜民碑》。而颜真卿曾说:“自南朝来,上祖多以草隶篆籀为当代所称,及至小子斯道大丧。”(《草篆帖》)所以,颜、殷两门是父氏、母氏两种世传方式的并存。泰山羊氏原并不以书法称世,待蔡文姬妹妹嫁到羊氏家后,其子羊祜才史称善书,以后羊氏世家书家辈出,羊欣尤为著名,属联姻中新生的书法世家。书法的家族世传性现象,强化了书法艺术风格流派的产生和发展。
历代书家勤学苦练,一是为求书法工夫,得功力;二是为求心手双畅,使手上工夫达到一种可以进入自由王国的高度境界,以使精神的自由王国通过手的自由王国体现在书法作品中。这两种自由王国的结合,是很不容易的,许多书家往往选择“酒”作为结合的媒介,除张旭、怀素外,还有许多。
(四)书法和酒
唐何延年谓,右军永和中与太原孙承公四十有一人修祓契,择毫制序,用蚕茧纸、鼠须笔,遒媚劲健,绝代更无。尺三百二十四字,有重者皆具别体,就中“之”字有二十许,变转悉异,遂无同者,如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书数百千本,终不及此。
——赵构《翰墨志》
(贺知章)每醉辄属辞,笔不停书,咸有可观,善草、隶。好事者具笔研从之,意有所惬,不复拒。然纸才十数字,世传以为宝。兴酣尤好书大字,或三百言,或五百言,诗笔唯命。问有几纸,报十纸,纸尽语亦尽。二十纸之十纸,纸尽语亦尽。忽有好处,与造化相争,非人工所到也。尝与张旭游于人间,凡见人家厅馆好墙壁及屏障,忽忘机兴发,落笔数行,如虫豸飞走,虽古之张、索不如也。
——马宗霍《书林纪事》
张长史草书必俟醉,或以为奇,醒即天真不全。此乃长史未妙,犹有醒醉之辨,若逸少何尝寄于酒乎?仆亦未免此事。
——苏轼《东坡题跋》
(苏轼)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已烂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少焉苏醒,落笔如风雨,虽弄皆有义味,真神仙中人。
——黄庭坚《东坡墨迹跋》
……然颠长史、狂僧皆倚酒而通神入妙。余不饮酒,忽五十年,虽欲善其事,而器不利,行笔处时时蹇蹶,计遂不得复如醉时书也。
——黄庭坚《论书》
米元章知雍丘县,子瞻自扬州召还,乃具饭。既至,则对设长案,各以精笔佳墨妙纸三百到其上,而置馔于旁。子瞻见之,大笑就坐。每酒一行,即申纸共作字。二小史磨墨,几不能供。薄暮酒行既终,纸亦书尽,更相易携去,俱自以为平日书莫及也。
——《宋人轶事汇编》引《东山诗苑》
凡五十年间,非大利害相妨,未始一日舍笔墨。故晚年得趣,横斜平直,随意所适。至作尺余大字,肆笔皆成,每不介意。至或肤腴瘦硬,山林丘壑之气,则酒后颇有佳趣。
——赵构《翰墨志》
赐休暂解薄书围,醉中草书颇入微,手挹冻醪秋露重,卷翻狂墨瘦蛟飞。临池勤苦今安有,漏壁工夫古亦稀。稚子问翁新悟处,欲言直恐泄天机。
——陆游《醉中草书因戏作此诗》
(鲜于枢)每酒酣傲放,吟诗作字,奇态横生。
(杨慎)谪戍云南,益自放,尝醉……。诸土酋以精白绫作裓遗诸伎服服之,酒间乞书,醉墨淋漓。诸酋辄购归,装潢成卷。慎尝语人曰:“老颠欲裂风景,聊以耗壮心耳。”
(张弼)草书尤多自得,酒酣兴发,顷刻数十纸,疾如风雨,矫如龙蛇,攲如堕石,瘦如枯藤。狂书醉墨,流落人间,虽海外之国皆购其迹,世以为颠张复出也。
(归庄)性豪放,善饮,酒酣落笔,辄数千言不能止,为诸生应院试,酒瓶累累笔墨间,日未晡成七义,分真草
隶篆书五经文字。提学御史元炜怪而黜之,惜其才,旋复焉,欲求其书,以酒至者。长笺短幅,挥洒不倦。
(八大山人)性孤介,嗜酒。爱其笔墨者,多置酒招之,预汲墨计数升纸若干幅于座右。醉后见之,则欣然攘臂搦管,狂叫大呼,洋洋洒洒,数十幅立就。醒时欲觅其片纸只字不可得,虽陈黄金百镒于前勿顾也。
——马宗霍《书林藻鉴•书林纪事》
〔按〕书法和酒似乎有一种不解之缘。酒酣兴发,创作书法,尤其是草书创作,不仅书法风格狂放不羁,连创作时的情感表露、身态动作等都带有浪漫的艺术表现意味,以致成为诗歌创作的题材。杜甫《饮中八仙歌》、李白《草书歌行》、李颀《赠张旭》、戴叔伦《怀素上人草书歌》、许瑶《题怀素上人草书》、鲁牧《怀素上人草书歌》、贯休《观怀素草书歌》等等,举不胜举。陆游的酒中草书歌,更显得特别,是自我醉墨的自我吟哦。
人的内心之意往往会因主客观各种因素的缠绕而不能很畅快、明白地表露出来。有的虽能通过自我的精神、情绪的调节来冲破这种种压抑,把心意表达出来;但有的很难靠自我的理智来完成这种心理的解放,往往需要借助外物来促使这种心理的解放。酒,就是人们常常选择的最佳物。酒后吐真言,露真情,酒力不但能冲破心理枷锁,而且能使人的精神和意念,不管是前意识之中的还是潜意识之中的,都能被调动、催发、感兴而表露出来。酒能使人处于一种短暂的精神、心理的解放和自由之中。此时,物我两忘,种种横拦在心意之上的主客观因素都化为乌有,唯独心意之焕若神明。在此时挥毫,心手合一,达到了尽情达意的创作境界。
酒力还能促使人体血液循环适度加快,使思维活动显得更有生命力、更激越,导致思维、精神活动的外化。作为书法家来说,就外化为书法创作,不但手的挥写受到这种激越思维活动的驱使,而且连身躯都可能连带着外化活动,包括发声器官和脸部表情。所以,酒中赋诗、酒中作画、酒中吟唱、酒中习武、酒中起舞、酒中作书等等,无不令人赏心悦目。“酒神”在西方文化中被视为主宰艺术的神灵,不无道理。
醉墨之书,是似醉非醉状态中的创作,一旦真醉而神志不清、目不辨五色,那就只有醉酒而无醉墨了。酒仅是沟通心灵世界和手腕工力的催化剂,无心灵世界和手腕工力,就会象鲁迅先生所说的:“……何晏、王弼、阮籍、嵇康之流,因为他们的名位大,一般的人们就学起来,而所学的无非是表面,他们实在的内心,却不知道。因为只学他们的皮毛,于是社会上便很多了没意思的空谈和饮酒。许多人只会无端的空谈和饮酒,无力办事,也就影响到政治上,弄得玩‘空城计’,毫无实际了。在文学上也这样,嵇康、阮藉的纵酒,是也能做文章的,后来到东晋,空谈和饮酒的遗风还在,而万言的大文如嵇、阮之作,却没有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述学第二十三》,自述学书经历:十一岁时暇辄弄笔,初临《乐毅论》及欧、赵书,家无佳拓,久之不能工。后师从朱九江,昼作势,夜画被,数月乃少自然。及久居京师,多游厂肆,日购碑版,于是尽见秦汉以来及南北朝诸碑,泛滥唐宋。惜吾眼有神,吾腕有鬼,不足以副之。若以暇日深至之,或可语于此道乎?
腕下之鬼,可以勤学苦练驱之。心中之鬼,或可借酒力驱之。眼中之鬼,当以品鉴博览驱之。三鬼尽驱,尚可臻心、眼、手三位一体之化境。驱眼中之鬼法如下。
(五)书法欣赏
昔秦丞相斯见周穆王书,七日兴叹,患其无骨。蔡尚书邕入鸿都观碣,十旬不返,嗟其出群。
——卫铄《笔阵图》
魏武帝(曹操)破荆州,募求(梁)鹄。……(梁鹄)署军假司马,在秘书以勤书自效,是以今者多有鹄手迹。魏武帝悬著帐中,及以钉壁玩之,以为胜(师)宜官。
——卫恒《四体书势》
予少学卫夫人,将谓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见李斯、曹喜等书,又之许下,见钟繇、梁鹄书,又之洛下,见蔡邕《石经》三体书,又于从兄洽处,见张昶《华岳碑》,始知学卫夫人书徒费年月耳。遂改本师,仍于众碑学习焉。
——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
桓玄爱重书画,每宴集辄出法书示宾客。客有食寒具者,仍以手捉,书大点污,玄惋惜,移时,自后每出法书辄令客洗手,兼除寒具。尤爱羲之父子书,不能释手,乃选缣素及纸书正、行之尤美者,各为一帙,置左右以玩之。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欧阳询)尝行见索靖所书碑,观之,去数里复返,及疲乃希坐,至宿其旁,三日乃得去。
——朱长文《续书断》
绛州有篆字与古不同,颇为怪异。李阳冰见之,寝卧其下,数日不能去。验其书是初唐,不载书者名姓。碑有“碧落”二字,时人谓之《碧落碑》。
——李肇《国史补》
余始得李邕书,不甚好之。然疑邕以书自名,必有深趣。及看之久。遂为他书少及者。得之最晚,好之尤笃。譬犹结交,甚始也难,则其合也必久。
——欧阳修《试笔》
坡翁(苏轼)学书,尝将古人字帖悬诸壁间,观其举止动静,心摹手追,得其大意。此中有人,有我,所谓学不纯师也。
——董其昌《画禅室随笔》
林逋善行草书。……陆放翁谓:见其书方病不药而愈,方饥不食而饱。
——马宗霍《书林纪事》
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三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每获一书,即同共校勘,整集籤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微,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李清照《赵明诚•金石录•后序》
旧说羲之罢会稽,住蕺山下,一老妪捉十许只角竹扇出市,王聊问一枚几钱?云值二十许。右军取笔书扇,扇为五字,妪大怅惋云:“举家朝餐,惟仰于此,何乃书坏?”王曰:“但言王右军书字,索一百。”入市,市人竞市去。妪复以十数扇来请书,王笑不答。
有一好事年少,故作精白纱裓,着诣子敬。子敬便书之,正、草诸体悉备,两袖及褾略周。年少觉王左右有凌夺之色,制裓而走。左右果逐之,及门外,斗争分裂,少年才得一袖耳。
——虞龢《论书表》
(贺知章)善草隶,好事者具笔砚从之,意有所惬,不复拒,一纸才数十字,世甚珍之。
——朱长文《续书断》
(张)旭释褐为苏州常熟尉,上后旬日,有老父过状判,去不数日复至,乃怒而责曰:“敢以闲事屡扰公门。”老父曰:“某实非论事,但靓少公笔迹奇妙,贵为箧笥之珍耳。”长史异之,因诘其何得爱书。答曰:“先父爱书,兼有著述。”长史取视之,信天下工书者也。自是备得笔法之妙。
——张固《幽闲鼓吹》
(明朝)姚继者,广孝少师养子也。初少师赈济还吴,见酒帘字,问知一少年书,呼而见之,养以为子。太宗官之,赐名曰继。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六代遗笺今尚存,石工塑匠也知门;(魏碑刀法即其笔法。今河南刻工下手即如魏碑,故伪石遂众。余藏有唐高宗辛未伊州塑匠马振远书天请问经,规矩俨然。)唐朝院手原流远,可惜规规定一尊。
——马叙伦《石屋余沈•论书绝句》
张弼草书名一世,自号东海,东海之名,流播外裔。……守南安时,各郡收兵议赏,武夫悍卒乃惟愿得弼墨妙。而过客亦往往以是罢诛求焉。岁以笔札佐郡费类此。
——马宗霍《书林纪事》
(王澍)告归后,书益工。远近士大夫家,以金币请者无虚日,然不问家人生产。贫士丐其翰墨以举火者,亦应之不倦。
——《清史稿•王澍传》
何子贞绍墓工书有重名,先后为人书楹帖以数千计。……自蜀归,再返道州,虽农野妇孺亦踵门求书。僻邑无良纸,悉书之不拒也。某常困于酒,为书联语,则云:“爱书不厌如平壑,戒酒新严似筑堤。”勉其业亦止其饮也。……子贞历充福建、贵州、广东乡试正副考官,提督四川学政,所至仪从简朴,屏绝供将,舟本次顿,不废笔砚,沿途州县官吏及缙绅之求书者,随到随遣,酒酣兴至,一日可尽百余联,无懈笔,无倦容。行馆侍者,或不愿得赏金而愿得书者,公亦笑而予之。……子贞与杨息柯翰交颇厚,杨亦酷摹其书。杨官永州时,公往访之。距城数里,忽觉饥倦,因憩村店具食。时资装已先入城,食已,主人索钱,公无以应,请为作书,主人不可,乃质衣而行。息柯闻之笑曰:“何先生书亦有时不博一饱邪。”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林散之耄耋之年,往南京中央路,两个小学生登门求字,送给散老两块“宝宝乐”,散老大笑,欣然命笔。
——《中国书法》1989年第1期李秋水文
我在看颜鲁公的字时,仿佛对着巍峨的高峰,不知不觉地耸肩聚眉,全身的筋肉都紧张起来,模仿它的严肃。我在看赵孟頫的字时,仿佛对着临风荡漾的柳条,不知不觉地展颐摆腰,全身的筋肉都松懈起来,模仿它的秀媚。从心理学看,这本不是奇事,……这都是把墨涂的痕迹看作有生气有性格的东西,都是把字在心中所引起的意象移到字的本身上面去。
——朱光潜《艺文杂谈》
〔按〕数千年来,书法家们的孜孜求索,人们的钟爱,居然是一个非艺术的怪物。然而林语堂《中国人》(又名《吾土吾民》)却说:“书法提供了中国人民以基本的美学”,“如果不懂得中国书法及其艺术灵感,就无法谈论中国的艺术”;“通过书法,中国的学者训练了自己对各种美质的欣赏力”,“这样,书法艺术给美学欣赏提供了一整套术语,我们可以把这些术语所代表的观念看作中华民族美学观念的基础”;“在书法上,也许只有在书法上,我们才能够看到中国人艺术心灵的极致。”
(六)书法和文化交流
(萧子云)出为东阳太守。百济国使人至建邺求书,逢子云为郡,维舟将发。使人于渚次候之,望船三十许步,行拜行前。子云遣问之,答曰:“侍中尺牍之美,远流海外,今日所求,唯在名迹。”子云乃为停船三日,书三十纸与之,获金货数百万。
——《南史•齐高帝诸子•上》
(欧阳询)八体尽能,笔力劲险,篆体尤精。高丽爱其书,遣使请焉。神尧(李渊)叹曰:“不意询之书名远播夷狄,彼观其迹,固谓其形魁梧耶。”
——张怀瓘《书断》
当时大臣家碑志,非其笔(指柳公权书),人以子孙为不孝。外夷入贡,皆别署货贝,曰:“此购柳书。”
——朱长文《续书断》
李致尧时雍工书,崇宁间与米芾同为书学博士……能声高出米芾。又尝以书出外国,勒以绛纱封臂,非被旨不许辄书。
赵孟頫以书法称雄一世,落笔如风雨,一日能书一万字。名既振,天竺有僧数万里来求其书,归国中宝之。
(明朝)姜立纲七岁以能书命为翰林院秀才,书体自成一家,宫殿碑额多出其笔。日本国门高十三丈,遣使求匾。立纲为书之。其国人每自夸曰:“此中国惠我至宝也。”
(文征明)……四方乞诗文书画者,接踵于道,而富贵人不易得片楮,尤不肯与王府及中人,曰:“此法所禁也。”周徽诸王以宝玩为赠,不启封而还之。外国使者道吴门,望里肃拜,以不获见为恨。文笔遍天下,门下士赝作者颇多,征明亦不禁。
徐霖九岁作大书,……日本使臣得者,什袭为珍。
邢子愿侗善书,与董玄宰齐名。……邢司马平倭至高句丽,有李状元妻托致意子愿,愿为弟子。朱宗伯出使,从人适携其字二幅,购之黄金同价。琉球使者入贡,愿小留买邢书去。
梁山舟同书,工书。……日本国有王子好书,以其书介商舶求公评定。琉球生徒自太学期满归,踵公门求一见。公以无相见仪却之。其人太息曰:“来时王命必一见公而归,今不得见,奈何?”因丐公书一纸,曰:“持是以复国王耳。”其名扬海外如此。
——马宗霍《书林纪事》
〔按〕自古至今,中国书法传入海外的何其多也。智永所写800本真草千字文,至今仅存一本,在日本。鉴真东渡、杨守敬出使东瀛,都曾带去不少墨迹和碑帖。日本书道就是在此基础上形成和发展的。中国书法传入欧美,对抽象绘画的发展也有深刻的影响,产生了一种线条画。世界上著名的博物馆和大学图书馆,几乎都藏有中国的书法作品,有不少汉学家将此视为研究课题。可以说,每一件传世名迹,不但以其艺术魅力,令人神往,而考察它的生存过程,也足以发人深省。
(七)碑帖传世
亡高祖丞相导,亦甚有楷法,以师钟、卫,好爱无厌,丧乱狼狈,犹以钟繇《尚书宣示帖》藏衣带中。过江后,在右军处,右军借王敬仁,敬仁死,其母见修平生所爱,遂以入棺。
——王僧虔《论书》
梁武帝教诸王书,令殷铁石于大王书中拓一千字不重者。每字片纸,杂碎无序。帝召周兴嗣曰:“卿有才思,为我韵之。”周兴嗣一夕编缀上进,鬓发皆白。
——李绰《尚书故实》
至贞观中,太宗以听政之暇,锐志玩书,临写右军真草书帖,购募备尽,唯未得《兰亭》,寻讨此书,知在辩才之所。乃降敕追师入内道场供养,……因言次乃问及《兰亭》,方便善诱,无所不至。辩才确称:“往日待奉先师(智永),实尝获见,自禅师殁后,荐经丧乱坠失,不知所在。”既而不获,遂放归越中。后更推究,不离辩才之处。又敕追辩才入内,重问《兰亭》。如此者三度,竟靳固不出。上谓侍臣曰:“右军之书,朕所偏宝,就中逸少之迹,莫如《兰亭》,求见此书,劳于寤寐。此僧耆年,又无所用。若为得一智略之士,以设谋计取之。”……(萧翼伪装居辩才处赚取《兰亭》过程。略。)萧翼报云:“奉敕遣来取《兰亭》,《兰亭》今得矣。故唤师来取别。”辩才闻语,身便绝倒,良久始苏。……太宗大悦……命供奉拓书人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贞等四人,各拓数本,以赐皇太子诸王近臣。……临崩,谓高宗曰:“吾欲从汝求一物。汝诚孝也,岂能违吾心耶?汝意如何?”高宗哽咽流涕,引耳而听受制命。太宗曰:“吾所欲得——《兰亭》。可与我将去。”(遂殉葬昭陵。)
——何延之《兰亭记》
近日有钟尚书绍京,亦为好事,不惜大费,破产求书,计用数百万钱,惟市得右军行书五纸,不能致真书一字。
——张怀瓘《书估》
王羲之《告誓文》,今之所传,即其藁本,不具年月日朔,其真本维永和十年三月癸卯九月辛亥,而书亦真。开元初,润州江宁县瓦棺寺修讲堂,匠人于鸱吻内竹筒中得之,与一沙门。至八年,县丞李延业求得,上岐王,王以献上,留内不出。或云,其后却借岐王。十二年,王家失火,图书悉为灰烬,此书亦见焚矣。
——《国史异篡》(唐无名氏撰)
夫翰墨之美,多以身后腾声。……献之尝与简文帝十纸,题最后云:“下官此书甚合作,愿聊存之。”此书为桓玄所宝。玄爱重二王,不能释手,乃选缣素及纸书正、行之尤美者,各为一帙,常置左右。及南奔,虽甚狼狈,犹以自随。将败,并投于江。……(守)明帝科简旧秘,并遣使三吴鸠集散逸,诏虞和、巢尚之、徐希秀、孙奉伯等更加编次,……凡五十二帙五百二十卷,并旃檀轴,其新购获者为六帙一百二十卷。既经丧乱,多所遗失。……梁武帝尤好图书,搜访天下,大有所获。……二王书大凡七十八帙七百六十七卷。……魏师袭荆州,城陷,元帝将降,甚夜乃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并大小二王遗迹,遣后阁舍人高善宝焚之,吴越宝剑,并将斫柱。乃叹曰:“萧世诚遂至于此,文武之道,今夜穷乎。”历代秘室,并为煨烬矣。周将于谨、普六茹忠等捃拾遗逸凡四千卷,将归长安。大业末,炀帝幸江都,秘府图书,多将从行,中道船没,大半沦弃,其间得存,所余无几。
——张怀瓘《二王等书录》
唐文皇制《圣教序》,时都城诸释委弘福寺怀仁集右军行书勒石,累年方就。逸少真迹,咸萃其中。
——周越《古今法书苑》
〔按〕此《圣教序》碑,于唐高宗咸亨三年立碑完成,前后历时二十多年,由怀仁集字、诸葛神力勒石、朱静藏镌字。启功说:“这块千载弛名的碑刻,除了开凿石材的人以外,便是这三位艺术家合作而成的。”(《启功丛稿》)1972年西安碑林在搬动《石台孝经》陈列位置时,于石缝中发现南宋时的整幅《圣教序》拓本,是迄今诸流传拓本中的孤本,即使在一般的汉唐碑版中,像这样的宋拓整幅也极罕见。
长安神龙之际,太平安乐公主奏借出外拓,《乐毅论》因此遂失所在。
——韦述《叙书录》
传李世民以欧阳询摹本《兰亭序》为最佳,唐贞观间刻石置禁中。唐末朱全忠篡位,石运汴(河南)。五代晋石敬塘占开封,传石于晋退出开封时,携载此石至河北定州,为辽耶律德光所破,石弃定州。宋庆历中,为李学究所得,其子负官债,时宋景文守定州(称定武军)纳入官库。熙宁间,薛师正(向)出牧定州,大观中,诏向,其子嗣昌取龛宣和殿。后靖康乱宗汝霖为留守,犹弛进高宗于扬州,石失所在。后世称此石拓本为定武本。……所传拓本以宋末赵孟坚(子固)旧藏,后名落水本,明末清初此拓本归孙承泽,载《庚子消夏记》,又归高士奇,再归王鸿绪,世称五字不损本,又稳定武肥本。……又,孙承泽旧藏柯九思本,称定武瘦本,……又,赵孟頫旧藏僧独孤长老本,五字损烧残,今拓本残页在日本……
——张彦生《善本碑帖录》
米芾诙谲好奇,在真州尝谒蔡太保攸于舟中,攸出所藏右军《王略帖》示之,芾惊叹,求以他画换易。攸意以为难。芾曰:“公若不见从,某不复生,即投此江死矣。”因大呼,据船舷欲坠。攸遽与之。
——叶梦得《石林燕语》
(赵孟坚)尝江行覆舟,入水濒死,犹手之高出水面不置,曰:“吾性命可弃也,而此不可弃。”其见保惜如此。
——(明)苏伯衡题《定武兰亭》落水本
余尝闻之尤梁溪先生袤云:“西汉碑,自昔好古者固尝旁采博访,片简只字,搜括无遗,竟不之见。如《阳朔砖》,要亦非真。非一代不立碑刻,闻是新莽恶称汉德,凡所在有石刻,皆令仆而磨之,仍严其禁,不容略留。至于秦碑,乃更加营护,遂得不毁,故至今尚有存者。”梁溪此言,盖有所援据,惜不曾再叩之。余因记范石湖题虏中项王庙诗云:“人间随事有知音。”新取秦,其事尔尔,可发识者一笑。
——陈槱《负暄野录》
(颜真卿)性嗜书石,大几咫尺,小亦方寸。晚年尝载石以行,砻而藏之,遇事以书,随所在留其所镌石。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爨龙颜碑》在云南陆凉,明周弘祖《古今书刻》、《大明一统志•曲靖军民府》有载。清道光初阮元为云贵总督,访碑见之,绍介而著显于世,并建亭以护之。阮元题跋刻于原碑末二行之下,后又有邱均思、构佩均跋刻于原碑上。
——据方若《校碑随笔》、张彦生《善本碑帖录》撰
余既性嗜北碑,故摹仿甚勤,而购藏亦富。化篆分入楷,遂尔无种不妙,无妙不臻。然遒厚精古,未有可比肩“黑女”者。每一临写,必回腕高悬,通身力到,方能成字,约不及半,汗浃衣襦矣。因思古人作字,未必如此费力,直是腕力笔锋天生自然。我从一二千年后,再驽骀以蹑骐骥,虽十驾为徒劳耳。然不能自已矣。
——何绍基跋《张玄墓志铭》
〔按〕《张玄墓志》世存仅一拓本,为何绍基所得,称海内孤拓,今藏上海博物馆。原石久佚,传闻亦为何绍基所有,拓后毁之。拓本前后有陈介祺、黄本骥、包世臣等人题跋近三十条。由此观之,世传书迹、碑刻、拓本,无不有名类世传之痕迹与书法本体相伴相生,或题跋于前后,或钤印于其中,或加刻于石上。此一文化行为是中国书画艺术在鉴赏、收藏、传播过程中所特有的现象,甚至还有补书残缺者,如怀素《自叙帖》前六行。中国书画作品,是一开放的母体,鉴赏等行为均可纳入其内,极大地扩大和加厚了原艺术作品的文化含量。试看《快雪时晴帖》,寥之数字,居然赢得数百倍的题跋,无数的印鉴,似是时间进程的文化痕迹。读跋和印,是欣赏书法本体所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而跋和印,又往往也是艺术作品。由此可说,题跋和钤印是一种参与性的艺术创作。赵孟頫“兰亭十三跋”更为著名,乃是欣赏和批评的结晶,又是书法创作。
石门各刻,向来拓工多用粗纸。因棉连纸太薄,摩崖凹凸不平,墨汁透纸嵌入石理,竟揭不起。宣纸稍厚者,尚可用。所谓字口墨晕,不系纸之厚薄,乃拓工不肯多椎,又用浓墨速拓之故。若字字椎到,用墨轻扑六七遍,便无此病矣。然石门拓手本不佳,兄屡以厚值给之,又令至署中监拓他石,教以用墨之法,近来颇有长进。故《西狭》、《耿动》稍胜前拓也。潘宗伯题字,亲访不得,此间帖铺亦无旧拓本。而李苞题名二行,险峻不易拓,下临深涧,工人惴惴有难色,故不可多得。当属其设法再拓数纸,明春奉寄。《西狭颂》侧有宋人题名数段,将来可补入《关陇金石志》也。唐墓志不见著录者甚多,秦中绅士家往往秘之,亦不令拓工往拓。近又密访得十余种,皆所罕见。三原有魏造像残石砌入渠内,已属县令将他石易之……
石门访碑甚苦亦甚乐。鄐君开通褒余题字所缺尾段,亲访得之。风雪满山,未及手自摩挲,属工拓寄数纸,至今未到……王远石门铭,石缝凹凸不平,此次精拓一本,较旧拓尤多清朗。……惟崖谷严寒,非天气稍和不能上纸,每种仅拓一分,纸墨尚精……此事颇不易,幸为秘之,恐纷纷索拓,无以应命。《西狭颂》、《郙阁颂》、《耿动碑》诸刻,亦属石门拓工张懋功于明春二三月间往拓,所费较钜。……
——吴大徵《吴愙斋尺牍》
〔按〕下真迹一等的碑刻,非易事,固颜真卿亲自携石、书丹而督镌。访碑拓碑亦非易事,尤以摩崖书刻为最艰难。个中苦乐,吴大徵一言道尽。荒山野林中的崖刻,能移置书案,全仗拓工冒生命危险而得之。而精拓本,又得力于如吴大徵等书家的悉心指导。杨守敬出使日本,携出万余件汉魏唐宋碑帖中有石门拓片,致使日本书家日下部鸣鹤慕名来华拜见吴大徵,精研石门书刻。1985年,日本书家组成中国古代石刻文字研究访华团,抵汉中观赏石门,种谷扇舟不禁挥毫即书:“汉中石门,日本之师。”
(明朝)秦震,临邑人,性聪慧,不待学而能书。尝入水得古碑,以手摩之,出而书录,不遗一字。
章子厚惇与苏轼游南山,抵仙游潭,潭下临绝壁万仞,横木其上。惇揖轼书壁,轼惧不敢书。惇平步过之,垂索挽树,摄衣而下,以漆墨大书石壁,曰:“苏轼章惇来。”既还,神彩不动。
(清朝)江荔田珏,徽州人,能擘窠书,精于刻石,住黄山数十年,号天都山人。常于山中悬崖令采炭人缒己下临万丈,于崖壁上刻方丈大字,或曰“荔田读书处”,或曰“荔田弹琴处”,不一而足。
冯鱼山敏昌,生平遍游五岳,皆造巅题其崖壁。翁覃谿学士尝登岱至绝险处,竹兜中见“飞流巨石”上擘窠镌“冯敏昌来”。而华山苍龙岭高五百丈,隆脊径滑窄不容足,行者必援铁索以上。冯乃大书“苍龙岭”字于石,字径三尺许,旁识岁月,又手拓其“索铁住”,文云:“崇桢四年三月惜薪司大监府官韩国安施造。”其神气闲暇如此。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宋太宗以文治,诏有捐善贾购法书,聚之御府,甚者或赏以官。时五代丧乱之余,视存者百一,古迹散落,帝甚悯焉。淳化中,诏翰林侍书王著,以所购书,由三代至唐,厘为十卷,摹刻秘阁。题曰上石,其寔木也。赐宗宝、大臣人一本,遇大臣进二府輙墨本赐焉。后乃止不赐,故世尤贵之。黄太史曰:禁中板刻古帖,皆作歙州贡墨墨本赐群臣。今都不用钱万二千,便可购得。元祐中,亲贤宅借极墨百本,分遗官僚。用潘谷墨,光辉有余,而不甚黟黑;又多墨横裂纹,士大夫或不能尽别。由此观之,刻同而墨殊,亦有以也。
自太宗刻此帖,转相传刻,遂遍天下。有二王府帖、大观太清楼帖、绍兴监帖、淳熙修内史帖、临江戏鱼堂帖、利州帖、黔江帖,卷帙悉同。又有庆历长沙刘丞相私第帖、碑工帖、尚书郎潘师旦绛州帖、绛公库帖,稍加损益,卷帙亦异。其他琐琐者又数十家,不可悉记。而长沙、绛州最知名,要皆本此帖。书法之不丧,此帖之泽也。
——赵孟頫《松雪斋文集》
清乾隆弘历,栖情翰墨,纵意游览,每至一处,必作诗纪胜,御书刻石几遍天下,搜集天下书画名作,近至无遗,以鉴赏家自居,品评题跋、钤印无数,然真赝相混,优劣不分。十一年(1746年)作《三希堂记》曰:“内府秘笈王羲之《快雪帖》、王献之《中秋帖》,近又得王珣《伯远帖》,皆希世之珍也,因就养心殿温室,易其名曰‘三希堂’以藏之”。十二年诏命镌刻《三希堂法帖》,并建阅古楼于北海而藏之。初拓浓墨本,谓之乌金拓,惟王公大臣始能颂赐一部。然太监内侍私拓营利售于外,道光十九年(1839年)修缮时增刻仿古花边“卐”于刻石四周,以肃内纪而别之。至光绪恶内侍窃拓难禁,遂以腊封之。
——笔者游故宫三希堂、北海阅古楼而记之
〔按〕宋《淳化阁帖》为历代汇帖之始祖,至清《三希堂法帖》为诸皇家刻帖之巨构,私家刻帖至清末仍连绵不辍而出,构成蔚蔚犬观的刻帖系列,对书法艺术的传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刻帖常置于园林之内,又为一景观。对刻帖的研究,是为帖学中的重要内容,有南宋曹士冕《法帖谱系》、清王澍《阁帖谱系》等。
于先生珍爱我国古代书法遗产,为搜集、保护古代碑刻,曾经耗费了大量的心血。早年曾四处奔波,苦心搜求魏墓志、造像记等书法瑰宝。他的“鸳鸯七志斋”收藏丰富,仅魏墓志就有八十五种之多(应为一百四十九方),其中有七对夫妇墓志,书法精美,做以“鸳鸯七志”名斋。著名的东汉《熹平石径》,也是经他之手得以保存下来。抗战军兴,为免兵火之灾,于先生着人将他历年苦心购得的北魏、北齐、隋、唐刻石等二百九十余方(应是三百八十多方),由北平护送西安入藏。闻名中外的西安碑林,由于他的倡导、赞助,始得蔚为大观。于先生保护民族文化遗产之功,实不可没。
——赵朴初《于右任墨迹选•序》
余与心畲王孙昆季,缔交垂二十年,花晨月夕,觞咏盘桓,邸中所藏名书古画,如韩干《蕃马图》、怀素书《苦简帖》、鲁公书《告身》、温日观《蒲桃》,号为名品,咸得寓目。独此帖(《平复帖》)秘惜,未以相示。丁丑岁暮(1937年),乡人白坚甫来言,心畲新遘亲丧,资用浩穰,此帖将待价而沽。余深惧绝代奇迹,仓卒之间,所托非人,或远投海外,流落不归,尤堪嗟惜。乃走告张君伯驹,慨掷巨金,易此宝翰,视冯涿州当年之值,殆腾昂百倍矣。呜呼,黄金易得,绝品难求。余不仅为伯驹赓得宝之歌,且喜此秘帖幸归雅流,为尤足贺也。
——傅增湘跋《陆机•平复帖》
〔按〕溥心畬,清道光帝曾孙,所藏唐人韩干《照夜白图卷》被其流海出外。张伯驹深恐《平复帖》遭此覆辙,托人求购,索价二十万元,力不能胜,后又托张大千向溥氏求让,仍价高不变而未果。溥氏丧母,急需用钱,张伯驹方以四万元购得。经多年乱离跋涉,藏于衣被之中,未尝去身。1956年捐赠给国家,为迄今海内传世书法中最早的一件名人真迹。时至近代,中国书画传世名迹,屡遭浩劫,令人扼腕。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英法联军将圆明园所藏书画洗掠一空。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皇宫,再遭劫夺。1911年溥仪退位,盗出千余件书画精品,后均散失于东北。此时,仅仗有识之士鼎力收购而存微几。张伯驹所捐一批书画,件件均为国宝,不少是为绝品。如唐朝诗人杜牧《张好之诗》墨迹、李白《上阳台帖》,均为杜、李唯一流存下来的瑰宝。另外还有黄庭坚草书卷、蔡襄自书诗册、范仲淹道服赞卷、吴琚书杂诗卷、赵孟頫草书千字文等。
“三希”之宝中唯一的一件真迹——王珣《伯远帖》,清末流出宫外,辗转被典在香港一家银行。典期将到,主人无力赎回,港英当局意将趁此转入英国。另有日商愿出巨资,借助典主赎出后再占为己有。1951年,周恩来得知此消息,即令有关部门派专家赴港鉴定真伪和查明情况,遂以重价收回,包括《中秋帖》,藏故宫。
(八)批评和创新
昔宋翼常作此书(指“状如算子”)。翼是钟繇弟子,繇乃叱之。翼三年不敢见繇,即潜心改迹,每作一波,常三过折笔,每作一点,常隐锋而为之……
——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
庾征西翼书,少时与右军齐名。右军后进,庾犹不忿。在荆州与都下书云:“小儿辈乃贱家鸡,爱野鹜,皆学逸少书。须吾还,当比之。”
——王僧虔《论书》
羲之书,在始未有奇殊,不胜庾翼、郗愔,迨其末年,乃造其极。尝以章草答庾亮,亮以示翼,翼叹服,因与羲之书云:“吾昔有伯英章草书十纸,过江亡失,常痛妙迹永绝,忽见足下答家兄书,焕若神明,顿还旧观。”
——虞龢《论书表》
谢安善书,不重子敬。每作好书,必谓被赏,安辄题后答之。
——虞龢《论书表》
谢公(安)问王子敬:“君书何如君家尊?”答曰:“固当不同。”公曰:‘外人论殊不尔。”王曰:“外人那得知!”
——刘义庆《世说新语•品藻》
子敬年十五六时,常白逸少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颇异诸体,今穷伪略之理,极草纵之致,不若藁行之间,于往法固殊,大人宜改体。”逸少笑而不答。
——张怀瓘《书估》
……王褒入关,贵游等翕然并学褒书。(赵)文渊之书,遂被遐弃。文渊惭恨,形于言色。后知好尚难返,亦改习褒书,然竟无所成,转被讥议,谓之“学步邯郸”焉。
——《北史•儒林•赵文渊传》
张融善草书,常自美其能。齐高帝曰:“卿书殊有骨力,但恨无二王法。”答曰:“非恨臣无二王法,亦恨二王无臣法。”在齐梁之际,工书者殆无以过。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太宗以书师虞世南,然尝戈脚不工,偶作“戬”字,遂空其“戈”,令世南书之,以示魏征。曰:“今观圣作,惟戬字戈法逼真。”太宗叹其高于藻识。
——《宣和书谱》
李阳冰善小篆,自言:“斯翁之后,直至小生。曹喜、蔡邕不足言也。”
——李肇《唐国史补》
(唐)亚栖,洛阳人,尝对御草书,两赐紫袍。自云:“凡书,通即变,若执法不变,号为奴书。”
——刘有定《衍极》注
(石延军)正书入妙品,尤喜题壁,不择纸笔而得如意。……人以为绝笔。异时范仲淹作文诔之云:“延年之笔,颜筋柳骨,散落人间,宝为神物。”
——《宣和书谱》
文彦博善书。黄山谷尝谓之曰:“公书极似苏灵芝。”公曰:“灵芝墨猪耳。”盖不肯与灵芝相侪也。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东坡作书,于卷后余数尺,曰:“以待五百年后人作跋。”其高标自许如此。
——董其昌《画禅室随笔》
东坡尝与山谷论书。东坡曰:“鲁直近字虽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山谷日:“公之字固不敢轻议,然间觉褊浅,亦甚似石压虾蟆。”二公大笑。
——曾敏行《独醒杂志》
余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僧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
——黄庭坚《山谷题跋》
吾书小字行书,有如大字。唯家藏真迹跋尾,间或有之,不以与求书者。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
海岳以书学博士召对,上问本朝以书名世者凡数人,海岳各以其人对,曰:“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上复问:“卿书如何?”对曰:“臣书刷字。”
——米芾《海岳名言》
徽宗命元章书《周官》篇于屏。书毕掷笔于地,大言曰:“一洗二王恶札,照耀皇宋万古。”
——毛晋《海岳志林》
(黄慎)初至扬郡,仿萧晨、韩苑辈工笔人物,书法钟繇,以至模山范水,其道不行。于是闭户三年,变楷为行,变工为写;又三年,变书为大草,变人物为泼墨大写。于是,道大行矣。
——谢堃《书画所见录》
乾嘉之间,都下言书皆推翁(方纲)刘(墉)两家。戈仙舟学士,覃谿之婿,而石庵门人也,尝质石庵书诣于覃谿。覃谿曰:“问汝师那一笔是古人。”学士以告石庵。石庵曰:“我自成我书耳。问汝岳翁那一笔是自己。”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二十五岁由长安移家回浙江,在杭州遇见一位安徽朋友(陈独秀),第一面一开口就向我说:“昨天看见你写的一首诗,诗很好,字侧其俗在骨。”这句话初听到,实在有点刺耳。但仔细想一想,确实不差,应该痛改前非,重新学起。
——沈尹默《学书丛话•自习的回忆》
上海有活报者,谓:“王福庵篆隶等描花,沈尹默富商撑腰脊;”又谓:“福庵书平铺直叙,一无足觇;尹默书王字底子尚不算差,但其笔趣则缺然,不足名士家。”此论尚非过为诋毁,特尹默不可与福庵并论。尹默书工夫不差,相当知笔法,惟以深于临摹,入而不出,故灵变不足,然无匠气,究非今日其他书家可望其肩背也。……尹默年必展览其书一次,收入巨万,谓之“富商撑腰”亦不诬。
——马叙伦《石屋续沈》
(弘一李叔同)晚年曾批评自己的书法说:“朽人于写字时,皆依西洋画图案之原则,竭力配置调和全纸面之形状。于常人所注意之字画、笔法、笔力、结构、神韵,乃至某碑、某帖、某派、皆一致屏除,决不用心揣摩。故朽人所写之字,应作一张图案画观之斯可矣。……无论写字刻印等,皆足以表示作者之性格。朽人之字所文者:平淡,恬静、冲逸之致也。”
——林子青《漫谈弘一法师的书法》
〔按〕古今书法家的批评精神和创新精神,是中华民族文化万古常青的根本所在之一。批评应当包括自我审视这一批评方式。不溢美,不淹恶,能使批评促进创新。当然还应当包括批评环境的培育。
(九)人品和个性
郗太傅(应是太尉郗鉴)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
——《世说新语•雅量》
王右军与谢(安)太傅共登治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
——《世说新语•言语》
王逸少作会稽,初至,支道林在焉。孙兴公谓王曰:“支道林拔新领异,胸怀所及乃自佳,卿欲见不?”王本自有一往隽气,殊自轻之。后孙与支共载往王许,王都领域,不与交言。须臾李退。后正值王当行,车已在门,支语王曰:“君未可去,贫道与君小语。”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
——《世说新语•文学》
羲之性好鹅。山阴昙禳村有一道士,养好鹅十馀,右军清旦乘小艇故往,意大愿乐,乃告求市易,道士不与,百方譬说不能深。道士乃言性好《道》、《德》,久欲写河上公《老子》,缣素早办,而无人能书,府君若能自屈,书《道》、《德》经各两章,便合群以奉。羲之便住半日,为写毕,笼鹅而归。
——虞龢《论书表》
〔按〕王羲之人品,世谓“骨鲠”;个性爱鹅,众说荒诞。包世臣《艺舟双楫》:“余学汉分而悟其法,以观晋唐真行,无不合者。其要在执笔:食指须高钩,大指加食指中指之间,使食指如鹅头昂曲者,中指内钩,小指贴名指外振,如鹅之两掌拨水者。故右军爱鹅,玩其两掌行水之势也。”将羲之爱鹅与羲之笔法作如此联想,实属穿凿附会。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关系》一文说:王羲之故乡琅玡是天师道发源地,王氏世奉天师道,为家族世传之宗教,抄经是必然的行为,且必以善书者抄之,是为功德之事。故道士“缣素早办”而俟之。鹅,乃道教中服食雅好之上品,被列入《本草纲目》,能去五脏之毒。故大王爱鹅,是道家风范,无关书法或指法。此说令人信服,陈寅恪别具文化慧眼。魏晋士人好服五石散,药性燥烈,或以酒消渴,或解衣赤膀,或食鹅去毒。至今,江南百姓尚好在端午节前后服食新鹅。又,天师道不逊家讳,长幼同用“之”作名,通婚者也必奉天师道,酷似西方宗教之习俗。奉天主教者、奉东正教者,既全家信奉,又异教不通婚。郗、王两族世为姻亲即是。
太极殿始成,王子敬时为谢公(安)长史,谢送版使王题之,王有不平色,语信云:“可掷著门外。”谢后见王,曰:“题之上殿何若?昔魏朝韦诞诸人亦自为也。”王曰:“魏祚所以不长。”谢以为名言。(宋明帝《文章志》曰:太元中,新宫成,议者欲屈王献之题榜,以为万代宝。谢安与王语次,因及魏时起陵云阁,忘题榜,乃使韦仲将悬橙上题之,比下,须发尽白,裁馀气息。还语子弟云:“宜绝楷法!”安欲以此风动其意,王解其旨,正色曰:“此奇事。韦仲将魏朝大臣,宁可使其若此,有以知魏德之不长。”安知其心,乃不复逼之。)
——《世说新语•方正》
(羊欣)父不疑,初为乌程令,欣时年十二,时王献之为吴兴太守,甚知爱之。献之尝夏月入县,欣著新绢裙昼寝,献之书裙数幅而去。欣书本工,因此弥善。……欣素好黄老,常手自书章,有病不服药,饮苻水而已。欣书既得王法,故时人云:“买王得羊,不失所望。”今大令书中风神怯而瘦者,往往是羊也。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会稽王世子元显每使(羊欣)书扇,常不奉命。元显怒,乃以为其后军府舍人。此职本寒人,欣意貌恬然,不以高卑见色,论者称焉。
——《南史•羊欣传》
齐高帝尝与王僧虔赌书,毕,帝曰:“谁为第一?”僧虔对曰:“臣书人臣中第一,陛下书帝中第一。”帝笑曰:“卿可谓善自谋矣。”
——《南史》
李邕重义爱士,为文长于碑颂,而复多自书,人奉金帛以请,前后所受巨万计。然能拯孤恤穷,家无厚积,人亦不以为咎也。
——朱长文《续书断》
穆宗时,(柳公权)以夏州书记入奏。帝曰:“朕尝于佛庙见卿笔迹,思之久矣。”即拜右拾遗侍书学士。帝问公权用笔法,对曰:“心正则笔正,乃可为法。”帝致容,悟其以笔谏也。
——朱长文《续书断》
柳公权志耽书学,不能治生,为勋戚家碑版,问遗岁时矩万,多为主藏所窃,唯笔砚图画,自扃鐍之。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五代杨凝式久居洛,多遨游佛寺道祠,遇山水胜概,辄流连赏泳,有垣墙圭缺处,顾视引笔,且吟且书,若与神会。……时人以“杨风子”呼之。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东坡临钱塘日,有陈诉负绫绢钱二万不偿者。公呼至询之,云:“某家以制扇为业,适父死,而又自今春已来,连雨天寒,所制不售,非故负之也。”公熟视久之,曰:“姑取汝所制扇来,吾当为汝发市也。”须臾,扇至。公取白团夹绢二十扇,就判笔作行书草圣及枯木竹石,顷刻而尽。即以付之曰:“出外速偿所负也。”其人抱扇泣谢而出,始逾府门,而好事者争以千钱取一扇,所持立尽,后至而不得者,懊恨不胜而去。遂尽偿所逋,一郡称嗟,至有泣下者。
——何薳《春渚纪闻》
长沙之湘西,有道林、岳麓二寺,名刹也。唐沈传师有《道士林》,大字犹掌,书牌藏于寺中,常以一小阁贮之。米元章为微官时,游宦过其下,艤舟湘江,就寺主僧借观。一夕,张帆携之遁去。僧亟讼于官,官为遣健步追取还。世以为口实也。
——蔡絛《铁围山丛话》
(赵)子昂见僧雪庵书酒帘,以为胜己,荐之于朝,名重一时。僧书必未果胜,而子昂奖拔之谊不可及。
——梁巘《评书帖》
延祐间,兴圣官成。中官李丞相邦宁传奉太后懿旨,命赵集贤孟頫书额。对曰:“凡禁匾皆李雪庵所书,公宜奏闻。”既而,命李、赵偕至雪庵处。雪庵曰:“子昂何不书,而以属吾耶?”李因具言之,雪庵遂不固辞。前辈推让之风,岂后人所可企哉!
——陶宗仪《辍耕录》
一日,有二白莲道者造门求字。门子报曰:“两居士在门前求见相公。”松雪怒曰:“甚么居士?香山居士、东坡居士耶?个样吃素食的风头巾,甚么也称居士?”管夫人闻之,自内而出曰:“相公不要恁地焦躁,有钱买得物事吃。”松雪犹愀然不乐。少顷,两道者入,谒罢,袖携出钞十锭曰:“送相公作润笔之资,有庵记,是年教授所作,求相公书。”松雪大呼曰:“将茶来与居士吃。”即欢笑逾时而去。盖松雪公入周朝后,田产颇废,家事甚贫,所以往往有人馈送钱米肴核,必作字答人,人以是多得书,然亦未尝以他事求钱耳。
——孔齐《至正直记》卷一
(赵孟頫)自登显仕,……颇厌人求索(书)。有出缣楮袖间,辄盛气变色,深闭固拒乃已。然名士大夫相知之厚与挟贵而来者,间亦欣然行笔。好事之友又或鼓勇旁噪,至其得意,自谓追迹古人,亦近世书家之一奇哉。
——柳贯《柳待制文集》
有以书画求文公徽仲(文征明)鉴定者,虽赝物必称真迹。人问故,公曰:“凡买书画者,多有馀之家,此人贫而卖物,必待此举火。我一言沮之,则其家受困矣。”
——金埴《不下带编》
康熙十七年(1678)诏举博学鸿词科,给事中李宗孔刘沛,先以章荐,(傅山)辞不就。明年(1679)檄邑长踵门促上道,山仍以疾辞,有司令夫役舁其床以行。既至京师三十里,以死拒不入城。公卿始以老病上闻,诏免试,许放还,特加中书舍人,以宠之。鄙不爱,自称曰民。
——《霜红龛集》
京师打钟庵落成,僧慕傅先生(山)名,丐书庵额。以僧无行,不许。曾念某甲与傅善,啖以重金,令转乞。……(甲)乃沽佳醖招饮,又预作五绝诗一首,以“打钟庵”三字嵌诗中,乘微醺,自握笔书此诗,屡书屡自拉弃之。傅睨之而笑。甲曰:“家有屏,欲书山诗刻其上。”顾不善涂鸦,时傅醉矣,曰:“我为汝代笔如何?”甲喜曰:“幸甚。”遽索纸纵笔为之。甲请曰:“既赐书,即求暑款。”傅笑而许之。甲乃刘此三字授僧榜于门。一日傅偶过庵前,讶署己款,笔意确是,注视之,沉思良久,忽忆前为甲书屏中有此三字,始悟为甲所卖,遂与绝交。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郑板桥嗜食狗肉,贩夫牧竖有烹狗肉以进者,辄作小幅报之,富商大贾虽饵以千金,不顾也。时扬州有一盐商求板桥书不得,虽转辗购得数幅,终以无上款不光,乃思得一策。一日,板桥出游,闻琴声而入门,见一人须眉甚古,危坐鼓琴,一童子烹狗肉方熟。板桥大喜……两人未通姓名,并坐大嚼。板桥见其素壁,询其何以无字画。老人曰:“无佳者。此问郑板桥虽颇有名,然老夫未尝见其书画,不知其果佳否?”板桥笑曰:“郑板桥即我也。请为子书画可乎?”老人曰:“善。”遂出纸若干,……老人曰:“贱字某某,可为落款?”板桥曰:“此某盐商之名,汝亦何为名此?”老人曰:“老夫取此名时,某商尚未出世也。同名何伤?清者清,浊者浊耳。”板桥即署款而别。次日盐商宴客,丐知交务请板桥一临。至,则四壁皆悬己书画,视之,皆己昨日为老人所作。始知老人乃盐商所使,而己则受老人之骗,然已无可如何也。
——《清朝野史大观》卷十
李审言《脞语》中又记何子贞既倾包眘伯,又嫉吴攘之,谓:“攘之老矣,栖于佛寺,求书者踵接,赖以赡家。贞老闻之,不平,语杨州运使方子箴曰:吴某,其师尚不懂笔法,况吴耶?语渐传于盐贾之耳,攘攘之声价顿减。”
——马叙伦《石屋续沈》
(清)成亲王以善书著名,所谓诒晋斋主人是也。一日趋朝,有侍卫以一箑(扇)相求。王命仆从收之,顾而微笑。诘旦还其箑,侍卫喜逾望,展视则横书三字:“你也配”。
——李伯元《南亭笔记》
赵㧑叔之谦,吾浙绍兴人,以书及刻石擅声;举人,致官知具。与李客为中表而客以妄人斥之,然人谓
客毁誉有以己意者。惟李审言详《脞语》记,㧑叔私造魏碑以售于世。书有润格,如应亲友之作,于首一字必淡墨书之,使之有别。又由杨惺吾介绍京师汇文堂为刻《续环宇访碑录》而不付工资。则撝叔竟无行至此耶?
——马叙伦《石屋续沈》
于右任给人写字,还有个忌讳,就是最讨厌在题款上署什么职衔。他说:“书法是一种艺术,应该给人的是美,而不是让人闻到官气。”一次,副官送上一卷宣纸,声明是军队的几位要人求字。底稿上除拟有求写的内容,还注着官衔。于右任看后,很不高兴地说:“我一生写字不分等级,不看官衔。求字是为看字,写那个官衔干什么?不管谁的,官衔一律抹掉,只留名字。”
——陈四长潘志新《民国奇才于右任》
邓散木早年以“粪翁”署名书作,名闻沪上。时有好事者在报上撰文记述一事:“中委某公钦其艺,斥巨资,托与翁之素稔者,求为其亡母著墓志,并书其碑,惟不喜翁之名粪,请更易之。与翁之素稔者,亦婉言劝其通融。翁怫然曰:公厌我名耶?美名者天下滔滔皆是,奚取于我?我固贫,宁灶冷,易名非不难转也。”
——张用博《散木先生二三事》
〔按〕人品、个性跟书法艺术的关系,简单地说“书如其人”往往容易异化为“书如其人之政治”。而其实,“人”是一个相当复杂的文化概念,不仅包括“政治”一类,还有学识修养、审美情趣、性格倾向等等。蔡京为奸臣,赵孟矱失节,均在“书如其人(政治)”的异化心态中被贬评,而忽略了书法本身的价值及其创作者除“政治”之外的种种文化构成。不过,在审美联想中创作者的政治品德确实会对欣赏者起到一定的作用,或强化美感的生成,或削弱美感的魅力,而这就不是“书如其人”的问题了。
(十)伪造和代笔
纪文达(昀)师曰:“右军杂帖多任靖代书,盖靖学书于右军,后大令又学书于靖也。事见陶弘景《与武帝论书启》,今尚在《隐居集》中。此事人多不知,即历代书家传记亦佚其名,盖不幸而湮没耳。”
——梁章钜《浪迹丛谈》卷九
(康昕)亦善隶书。王子敬常题方山庭殿数行,昕密改之,子敬过后不疑。
——张怀瓘《书断》
李怀琳,洛阳人,国初时好为伪迹。其《大急就》称王书,及《七贤书》假云薛道衡作叙,及《竹林叙事》并卫夫人,咄咄逼人。《嵇康绝交书》并其伪迹也。
——窦蒙《述书赋注》
怀瓘先君与高(正臣)旧。朝士就高乞书,凭先君书之。高曾与人书十五纸,先君戏换五纸以示高,不辨。客曰:“有人换公书。”高笑曰:“必是张公也。”然不能辨。
——张怀瓘《书断》
(张)旭虽姿性颠佚,而书法极入规矩也,……如京、洛间人传摹狂怪字,不入右军父子绳墨者,皆非长史笔迹也。
——《颜鲁公集》
米元章芾妙于翰墨,精于鉴裁,遇古器物旧画,则极力求取,必得乃已。尤工临移,至能乱真,常从人借古本自临拓,临竟,并与临本真本还其家,令自择其一,而其家不能辨也。以此得人古书画甚多,家藏古帖尤富,名其所藏曰:“宝晋斋”。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幼儿友知代吾名书碑,及手大字,更无辨。门下许侍郎尤爱其小楷,云:“每小简,可使令嗣书。”谓友知也。
——米芾《海岳名言》
俞和喜书翰,早年得见赵文敏(孟頫)运笔之法,行草逼真文敏。好事者得其书,每用赵款识,仓卒莫能辨。
陈谦,姑苏人,居京师,能楷行书,专效赵松雪,时染古纸伪作赵书,猝莫能辨,购书者接踵户外。
詹僖自号铁冠道人,行草法赵文敏,一点一画,皆有祖述。自云刻意书学五十年,心记腹画,方悟旨趣。尝以子昂款式落之,识者卒不能辨,每作赝书以粥,又别作李怀琳、杨补之书,得盲儿价甚伙。然僖名动公卿,而亢洁自好,终不屑丐一官,人以是颇重之。
戴禄者,临邑邢子愿(侗)家僮,亦精六书之学,与子愿书往往乱真。邢与王渔洋家有姻娅之好,渔洋幼时,多见屏幛间署子愿姓名,率戴书也。
(刘)石庵有三姬,皆能代笔,可乱真,外人不能辨。晚年书代笔最多,其但署名“石庵”二字及用长脚“石庵”印者,皆代笔,署“瑛梦禅”亦其一也。
马眄,徐州营妓也,性慧丽,苏东坡守徐日,甚喜之,能学东坡书,得甚仿佛。东坡尝书《黄楼赋》未毕,眄窃效书“山川开合”四字,轼见之大笑,略为润色,不复易之。今碑四字乃眄笔也。
——马宗霍《书林纪事》
〔按〕书法中的伪造和代笔,大概是跟书法艺术的独立性地位的确立同时产生的。伪造、代笔当然是假的,无真可言。但假到能乱真的程度,则又不失为好物,同样具有某种艺术属性。文物鉴定上的求真和审美欣赏上的求真,既有关联,又有区别,不能以前者的求真行为替代后者的求真行为。
(十一)女书法家、神童及其他
(蔡琰回汉,曹)操因问曰:“闻夫人家先多故籍,犹能忆识之不?”文姬曰:“昔亡父赐书四千许卷,流离涂炭,罔有存者。今所诵忆,裁四百余篇耳。”操曰:“今当使十吏就夫人写之。”文姬曰:“妾闻男女之别,礼不亲授。乞给纸笔,真草唯命。”于是缮书送之,文无遗误。
——《后汉书•列女传》
王羲之妻郗氏,鉴之女也,甚工书,兄愔与昙谓之女中笔仙。
后赵石虎有马妓,著朱衣进贤府,立于马上,马走作书,字皆端正,称飞骑书。
唐房璘妻高氏,有楷书《安公美政碑》、行书《石壁寺铁弥勒像颂》,在太原府交城县,笔画遒丽,不类女子所书。欧阳文忠《集古录》谓:妇人之笔箸于金石者,高氏一人而已。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四
吴彩鸾自言西山吴真君之女。太和中,进士文萧客钟陵,中秋夜,彩鸾在歌楼中,萧心悦之,遂偕往。萧拙于为生,彩鸾为以小楷书《唐韵》一部,市五千钱,为糊口计。然不出一日间,能了十数万字,非人力可为也。钱囊羞涩,复一日书之,且所市不过前日之数。由是彩鸾《唐韵》世多得之。历十年,萧与彩鸾遂各乘一虎仙去。
——《宣和书谱》卷五
(赵孟頫妻管道昇)亦能书,为词章,作墨竹,笔意清绝。仁宗尝取其书,合公及子雍书,善装为卷轴,识之御宝,藏之秘书监,曰:“使后世知我朝有一家夫妇父子皆善书,亦奇事也。”
——杨载《赵孟頫行状》
……(李)叔同善音乐,出入勾栏,昵一妓,妓亦善书,致相得,后忽游日本……
——马叙伦《石屋余沈》
〔按〕历代女书法家不乏其人,然所传书迹则如凤毛。女书法家的价值更表现在书法世传的家庭教育中。一些妇女并不以善书著称,但自小生长在翰墨之家,对书法的幼教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如唐朝欧阳通,早孤,由母徐氏教以父书,方有大小欧阳之美誉。又如清人俞樾,幼庭受外祖母教,读书习字。以往书史盛称父子相承,殊不知母氏对书法世传的重要作用。
班超与母随至洛阳,家贫,为官佣书以供养,久劳苦,常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
——马宗霍《书林纪事》
(王僧孺)家贫,常佣书以养母,写毕,讽诵亦了。
——《南史•王僧孺传》
大历中,东都天津桥有乞儿,无两手,以右足夹笔,写经乞钱。欲书时,先再三掷笔高尺余,未曾失落。书亦官楷,手书不如也。
——段成式《酉阳杂俎》
〔按〕书法作为一种谋生的手段,在印刷术发明之前是普遍性的,以抄书、抄经为业,对文化的传播、古籍的保存起到了意想之外的作用。敦煌遗书几乎都是他们的手迹,是“敦煌学”中不可忽视的研究课题。他们的书法与士人的书法,并非如水火不相融,而是互为影响互为交流的。
王绍宗少贫狭,嗜学,工草隶,客居僧坊,写书取佣自给,凡三十年。佣足给一月即止,不取赢。尝谓所亲曰:“自恨不能专有功,褚虽已过,陆犹未及。”又尝与人书曰:“鄙夫书翰无功者,特由水墨之积习耳,当精心率意虚神静思以取之。吴中陆大夫常以余比虞君,以不临写故也。闻虞被中画腹,与余正同。”虞即世南也,则其自负可想。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祝)允明生而枝指,故自号枝山,又号枝指生,五岁作径尺字,九岁能诗,稍长,博览群集,文章有奇气,当筵疾书,思若涌泉。
——《明史•文苑二》
王穉登,字伯穀,长洲人。四岁能属对,六岁善擘窠大字,十岁能诗,长益骏发有盛名。
——《明史•文苑四》
(明)沈应奇,宁波人,七岁能大字,以神童荐,宪宗召试,命书“皇帝”字,应奇俯伏奏曰:“书皇帝字,乞赐一几。”上奇之,字复称旨,命授中书舍人。时内阁万安奏:当令读书,不宜使有官、遂改送顺天府学。
李宾之东阳,四岁能作径尺书。景帝召试之,甚喜,抱置膝上,赐果钞。长工篆隶书,碑版篇翰,流播四裔。立朝五十年,清节不谕,及罢相家居,购请诗文书篆者,填塞户限,颇资以给朝夕。一日,夫人方展纸研墨,公有倦色。夫人笑曰:“今日方设客,可使案无鱼菜耶?”乃欣然命笔,移时而罢。
(明)李世屿,顺德人,二岁不言,善书大字,如白沙先生体。四岁时,贵阳马御史文卿按广东,召之见,抱膝上令写,手甚小,握甚固,作字如碗口大,挥洒甚疾。盖神童也。
神童某,正统间人,能书大字,起送至京,朝廷戏与丈余红罗,使直书一字。童凝思久之,铺地以笔直竖如罗长,而后左侧注以一点,遂成“卜”字,人皆骇焉,天下传之。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按〕少儿善书,别具风姿。赵之谦《章安杂说》有高论,曰:“书家有最高境,古今二人耳。三岁稚子,能见天质;绩学大儒,必俱神秀。故书以不学书、不能书者为最工。夏商鼎彝,秦汉碑碣,齐魏造像,瓦当砖记,未必皆高密;比干、李斯、蔡邕手笔,而古穆浑朴,不可磨灭,非能以临摹规仿为之,斯真第一乘妙义。后世学愈精,去古愈远。一竖曰:吾颜也、柳也;一横曰:吾苏也、米也。且未必似之,便拟亦因人成事而已。有志未逮,敢告后贤。”童书有天真烂漫之自然美,可谓稚拙之美。但与艺术之“真”美,不可混为一谈。马叙伦有言:“书自悬肘来之拙是真拙,非不知书者之自然拙,亦非知书者之模仿拙。自然拙不美,模仿拙反丑。”(《石屋余沈•书法要拙中生美》)
(南朝宋武)帝书素拙,(刘)穆之曰:“此虽小事,然宣被四远,愿公少复留意。”帝既不能措意,又禀分有在,穆之乃曰:“公但纵笔为大字,一字径尺无嫌大。既足有所包,其势亦伟。”帝从之,一纸不过六七字便满。
——《南史•刘穆之传》
(唐)太宗尝谓侍中魏征曰:“虞世南死后,无人可以论书。”征曰:“褚遂良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体。”太宗即日召以侍书。
——《旧唐书》
(宋)太宗朝,有王著学右军书,深得其法,侍书翰林。帝听政之余,留心笔札,数遣内侍侍书文著,著每以为未善。太宗益刻意临学,又以问著,对如初。或询其意,著曰:“书固佳矣,若遽称善,恐帝不复用意。”其后,帝笔法精绝,超越前古,世以为由著之规益也。
——王之《渑水燕谈录》
辽太祖多用汉人教,以隶书之半增损之,制契丹字数千,以代木刻之约。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一
〔按〕历代帝王几乎都能写字,虽不乏代笔书,但堪以书家称之者有梁武帝、唐太宗、宋徽宗等。少数民族称帝天下时,书法仍不废而风行,上至帝王下至大臣王公,并有少数民族书法家如康里子山等。书法在文化统一中所起的作用,是与汉字统一中华文化相伴而发生效力的。
(宋)张(商英)丞相好草书而不工。一日,得诗索笔,疾书满纸,使其侄录之。当奇险处,侄罔然而止,执所书问曰:“此何字?”丞相熟视,诟曰:“胡不早来问?致吾忘也!”
——释惠洪《冷斋夜话》
(清)彭可谦,辽东杏山人,为松江海防同知,书绝似符录,大醉乃书,及醒自亦不识。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北齐朝会后,诸郡守劳讫,遣陈事宜,字有谬误及书迹滥劣者,必令饮墨水一升。
彭勤止定求,学者称南畇先生,长洲人。康熙十五举进士第一,廷试毕,读卷大臣置其卷第三。及进呈,圣祖问:“会元卷何以列第三?”大臣奏言:“书法不及前二卷。”圣祖曰:“会元策末数行有劝勉朕躬意,往时周、程、张、朱,岂俱工书者。”亲擢第一授修撰。
赵谦士秉冲,上海人,工篆隶,能模印,尤好金石书画之学,由监生入懋勤殿行走,历官至户部侍郎。上每巡幸热河,侍郎辄随驾,以较射得孔雀翎。嘉庆十六年,恭缮御制诗,误书“驻”为“注”字,业已刻石进呈矣。侍郎急入奏,自行检举。上以赵素醇谨,不加之罪,仅拔去花翎。京师有人谑之者曰:“如侍郎之翎,可谓马上得之马上失之矣。”
李瑞清幼喜临池,然不能为朝殿书,性痴绝,年二十余犹憨若婴孩,未尝一人离寝门,独与衡阳曾农髯为昆季交。光绪甲午同赴京师,每日晨起,农髯则令梅庵习大卷,然不及三行,即伸欠欲睡,强之则跣足登床为小儿舞矣。其书朝颜而暮褚,或左欧而右虞,一卷未终,或为武梁祠画,又或浓墨书大篆数字。其仆曰:“主人盖为百衲体,以大篆书‘臣闻臣对’,而以汉魏六朝唐宋各家体书其余,当得状元。”一坐无不大笑。至乙未试期近,其父自云南以书至,梅庵始颛取钱南园书习之,然终日颜色惨淡,面无生气。所号南园书者,饿鹰饥犬,狼藉满纸,夏榜眼午诒之曰:“螃蟹书”。当是时常熟翁师傅喜南园书,且高言汉学,梅庵策中多公羊家言,又能螃蟹其书,遂置二甲前。
——马宗霍《书林纪事》
(清)张泾南司寇,坠马伤右臂几折,时方进呈《落叶倡和诗》,遂用左手书楷,凝和蕴藉,无一呆笔,真造化手也。
——阮葵生《茶余客话》
南阜老人(高凤翰)善书法,右痹不仁,作书用左手,号尚左生,又号丁巳残人。
——李斗《画舫录》
近人(汪士慎)暮年双目失明,犹能以意运腕作狂草。金冬心谓其“盲于目不盲于心”。
——严廷中《药栏诗话》
〔按〕左手作书是逆书。汉字书写笔顺机制是在右手的操作下产生的,适顺右手的生理运动,点画形态也受此影响而成规则,尤以隶楷笔形最为明显。左手作书仍按此笔顺机制,以力求“右手”之形,故其操作不合左手之运势,而形成逆向之势态,别有一种意趣。至今未见左手作左笔顺而书者,可见汉字书写的心理定势几不可逆。至于“倒书”、“双手书”之类者,类似游戏,与病右手而改左手书者不可同语。
(南唐)应用善写细字,微如毛发,尝于一钱上写《心经》,又于一粒麻上写“国泰民安”四字。
——《增补事类统编》引《江南野史》
(翁方纲)六七十时犹能于灯下作细字,阅蝇头字。每岁元旦,必用西瓜子仁书四楷字,五十后曰“万寿无疆”,六十后曰“天子万年”,至七十后犹能写“天下太平”云。
——《清朝野史大观》卷十
〔按〕微型书如微雕,当不以目运作,而凭感觉所为也。
欧阳通,询之子,善书,瘦怯于父。常自矜能书,必以象牙、犀角为笔管;狸毛为心,覆以秋兔毫;松烟为墨,末以麝香;纸必须坚落白滑者,乃书之。盖自重其书。
——张?《朝野佥载》
(唐人裴休)镇太原时,寺僧粉额,陈笔砚以俟,休神情自若,以衣袖揾墨书之,极遒健。逮归,妾侍见其沾濡,休曰:“适以代笔也。”
——冯武《书法正传》
(南唐李煜)善书,作颤笔樛曲之状,遒劲如寒松霜竹,谓之“金错刀”。作大书,不事笔,卷帛书之,皆能如意,世谓“撮襟书”。
——陶谷《清异录》
(明)陈献章能作古人数家字,山居,笔或不给,束茅代之,晚年专用,遂自成一家。时呼为茅笔字。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明)宋显章作字,用草竹笔,体画遒劲,自成一家。
——陶宗仪《书史会要》
汪德容,浙江人,雍正探花,工书。自登第后被事谪戌在塞上,时有请作擘窠书者,苦乏巨笔,以竹箸夹絮濡墨汁为之。可谓书道之厄运矣。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汪涛,字山来,清代书法家),少时至楚中贩米,逆旅暇日,偶至一寺,见衣冠者十余辈在佛殿以沙聚地,成字径丈,曰“岳阳楼”。山来笑曰:“是可以墨书也。何艰于八法乃尔耶?”众惊愕,因白之郡守,延入署,煮墨一缸。山来以碎布蘸墨,书于匾上,顷刻成。守叹赏久之,因嘱山来落款于后,曰“海阳江涛书”。至今楼虽屡修,而此不能易也。
——《清朝野史大观》卷十
〔按〕毛笔之笔性对书法艺术的风格形成,有一定关系。故有书家独创一种笔毫而另成一格。但最终应以书法为取胜,不能目笔毫为何物而称奇。
时军人于丹徒盗发晋郗昙墓,大获晋右军将军王羲之书及诸名贤遗迹。事觉,其书并没于官,藏于秘府。
——《南史•陈文帝诸子传》
(清)陈曼生鸿寿工分隶行草,尝官宜兴,用时大彬法自制砂壶百枚,各题铭款,人称之曰“曼壶”。好事者不惜以重金购之,盖不唯爱其式之精,亦爱其书之雅也。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圣祖(康熙)南巡,高士奇珥笔随銮,事之辄如上旨。上幸杭州灵隐寺,寺僧跪求赐额。上书“靈”字,“雨”头太大,其下恐难得势,正待踌踌。士奇掌书“云林”二字,伪为磨墨者,潜以掌示上。上悟,改为“云林”二字。故“灵隐”一号“云林”,即此由来也。
——《清朝野史大观》卷五
徐柳臣思庄,工书。当道光时欧底赵面之字风靡一时,其初由于外官贺禀贺启皆骈丽绝工,各蓄善书少年一二十辈,所谓欧底赵面者,大都华实挺秀,十数人如出一手,每有长函则分手缮写,刻许便就,合之不知为众人所书也。即起草亦引红格,预扣字数,方易分缮。其尤精者,虽奏摺亦可直写,不用衬格,且立而写之,不必坐也,既而翰苑中人亦争相摹习,而柳臣尤为此中能手,馆选后留都供职,与何子贞辈游,学益进。盖柳臣之书,不仅拘拘于欧底赵面一路,初本以善写柳帖名,通籍后又参以右军、襄阳各体,而独具匠心,运之以神,久之遂自成一家,都人士目为徐派书法。湘乡曾文正公亦倾倒不置,至欲其子纪泽专习徐派,于是柳臣书名乃大著于世。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王羲之)尝诣一门生家,设佳馔供亿甚盛,感之,欲以书相报;见有一新棐床几,至滑净,乃书之,草、正相半。门生送王归郡,还家,其父已刮尽,生失书,惊懊累日。
羲之为会稽,子敬七八岁学书,羲之以后掣其笔不脱,叹曰:“此儿书,后当有大名。”
——虞龢《论书表》
羲之尝书祭北郊祝版。成帝时祀北郊,更祝版,工人削之,羲之笔入木三分,其力之精到若此。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赵孟頫)又试仲穆(赵孟俯之子赵雍),幼时把笔,潜立于后,掣其管,若随手而起,不放笔管,则笑而止。或掣具手,墨污三指,则挞而训之。盖欲执笔之坚,用力如百钧石也。
——孔齐《至正直记》卷二
献之少时学书,逸少从后取其笔而不可,知其长大必能名世。仆以为知书不在于笔牢,浩然听笔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为得之。然逸少所以重其不可取者,独以其小儿子用意精至,猝然掩之,而意未始不在笔。不然,则是天下有力者,莫不能书也。
——苏轼《论书》
(清)高爽泉尝言小时学书,……每置杯水于腕上,欲使笔势无攲侧,异日便于驾轻就熟。
——马宗霍《书林纪事》卷二
(民国)三十一年十一月十一日夏丐尊来,以弘一园寂告。弘一贻书与丐尊告别,谓将以某月日离世间。而缺其月日,寂后告丧者为补具之。乃旧历九月初四日,即今历十月十二日也。世盛言高僧预悉死期,若可定以晷日者,其实神明之士自知魂魄盛衰,则死可预测,若必期以晷日,乃传者神之耳。使弘一告别之书传之后世,亦必以弘一自知寂于九月初四日矣。余方客弘一诗求书,托丐尊转投,计时未达而弘一己寂,可谓缘悭。
——马叙伦《石屋余沈》
许缄夫知余以鬻书补生计,因谓余曰:今之书画家皆增润笔矣,因言孙勤侪收入不恶。勤侪为余伯妣之侄,清末官翰林编修,建国后一知诸暨具事;抗战时,邂地上海,亦以鬻书助生。余曰:此太史公头衔之足贵也,(清时翰林在上海鬻书,虽极不堪入目者,求之者仍不乏)余则宁缺无滥,故余之润笔特高于人数倍,欲迎而反拒然,正不欲使今日高悬以眩人,明日深藏以饱囊。向见杭州王星记扇庄悬谭组安延闿所书楹帖颇可观,及组安甫卒而易以勤侪之书矣。组安尚能书,仍未脱馆体,勤侪书则十足馆体,更合今人脾胃,是何怪其收入之半矣。
——马叙伦《石屋续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