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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岳川 黄君寔 | 书法文化与书画鉴定

发布人:发布时间:2024-05-25



书法文化与书画鉴定

——王岳川教授与黄君寔先生对话录

王岳川,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北大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主任,北京大学书法艺术研究所所长,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教育委员会副主任,北京书法院副院长,国际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香港中国文化研究院院长,日本金泽大学客座教授,澳门大学人文学院客座教授,复旦大学等十所大学双聘教授。

黄君寔,号山涛,1934年生,广东省台山市人。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学系学士,日本京都大学中国文学硕士,美国堪萨斯州立大学东方美术史。书法家、画家、学者、书画鉴定家。著作有《王羲之兰亭序〉真伪》、《顾洛阜藏宋元书法名迹》、《及其交游》、《项元汴与苏州画坛》、《黄君实书法集》等。

 

王岳川:黄先生好,在北京见面不容易,我们可以就当代书法界和拍卖场现象聊一聊。我感到书法界有一种倾向,一是书法家重视写字而对理论总结和学习比较漠然,二是,一些理论家在理论与创作之间有脱离倾向。

黄君寔:书法家的理论如果不配合或总结自己的创作经验,很难有更高的提升。像米芾的书法理论很简单几句,但对我就有很大的影响,我就很佩服。而清朝人很多,书写但不总结。而徐渭讲得也不多,但是他讲得很有道理。

王岳川:所以,理论与创作结合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创作经验总结对己对人同样重要。一些书法流派往往把西方艺术流派直接移植过来,这样对书法创作明显是理论大于实践,帽大身小,问题很多。而且,不从本土文化经验出发,而是割裂式地横向移植时尚的西方后现代艺术,其文化断裂将导致其书法充满困境。还有一种人认为,书法就是技巧或是以技巧取胜。对此我深不以为然。我仍然坚持在北大提倡学者书法或文化书法,一方面对西化书法提出质疑,另一方面对技术至上主义提出批评,使中国文人书法或文化书法有更好的理论和实践发展空间。

黄君寔:书法不单是技巧,我觉得国人不认识清楚这个问题还会吃苦头。我认为日本人的书法太形式化,慢慢地这类书法肯定不行,日本书家以前的老辈是懂中文的,所以他们写起来汉字书法来有深层意思在里头,现在慢慢不懂汉字的微言大义,他们就是抄文字结构,但是不懂文字里边讲什么内容,没有这个文化感受,所以日本人现在的书法越来越差,只能弄新的办法,搞所谓新的东西,向西方抽象绘画靠拢。

王岳川:这样的话无疑饮鸩止渴。这种经由日本为中介的现代书法出现了不少误区。一些人甚至走到非汉字的地步,写出不写文字的书法,自称为“书法画”。

黄君寔:“书法画”这个说法我不同意,画就是画,书法就是书法。我不认为不写汉字是书法,而只能说是画,抽象画也可以。中国书法主体一定是书写汉文字,写文字在书法里头的变化,过分西化的人不懂中国文化的精深,一定要写下去才会体会到中国书法的精神博大。

 

王岳川:我注意到玩流派的那些书法家,在三十多岁的时候作品还有某种视觉冲击力,到了四十岁的时候,就发现气息虚张内在很弱,到了五十多岁显得更加迷茫,没有路了,到了退休就彻底虚无化和焦虑化了。

黄君寔:西化派说现在我们写的字没有时代感,这是什么意思呢?时代感怎么叫现代的书法,我也不懂,说现代的书法应该是怎么样的,要像西方的抽象画种啊?那怎么行?

王岳川:其实,过分地夸张时代感有可能割裂了历史;过分地贬低文人书法或文化书法有可能使得书法走向浅薄。

黄君寔:中国书法如果没有文人根本没有办法流传这么久。

王岳川:还有一个问题,中国当代书法家已经习惯于抄写古代诗歌,而自己却忌讳写诗,尤其是写格律诗很困难,甚至连很多大学教师都不能很好地完成。

黄君寔:所以写诗要先从古诗入手,要先把这个事情讲清楚。中国这么好的诗歌的韵味,这么好的声调,大家不去学,就都去搞新诗,现在留下来的那些好多新诗水平并不怎么样。而好的古诗却很容易懂。

 

王岳川:黄先生,您是以鉴定家而著称于世。做一个鉴定家很难,其中甘苦唯有自知。

黄君寔:一个鉴定家,一定要对中国文学,特别是古文学有很好的根底,对中国历史——不单是画史,连历史都要知道。鉴定者本身要懂书法,才知道古人是怎么画怎么写书法。鉴定家画不懂,书法肯定要懂,题款有时候也是鉴定的一个窍门。像我们有时候看一张画,看看款对,就大概可以对,因为仿书法笔划很难。鉴定家本身最好会画画,吴帆、张大千、徐邦达他们都是会画画会写字,所以他们看东西看得准。有的人懂点书法,但对历史怀有尊重,花很多钱买书画真迹,收藏宋、元、明、清什么都有,也有可能成为一个大鉴定家。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一定要看真迹看得很多。你说看过王蒙没有,我最少看过几十张王蒙,看他每一期的变化,王蒙早年、中年、晚年不同,所以你不能把他一件就当做唯一的标准,其他就认为是假画,他晚年可能是另外一套的。就算是文徵明晚年都是一个定型的书法,但是他早年跟中年、晚年还是有分别的。画也是这样的,有人早年画得很细,而晚年画得很粗,你不看怎么知道呢。我们有这个经验都看过了,好像当时我搞拍卖的时候,我看近代画,后来你要做拍卖一定要多看,总是一个道理,连我看西洋画也是一个道理,虽然不敢说我是专家,但是好坏还是看得出来的。

王岳川:观千剑而识器,真迹有一种特殊的气息,作假的往往面目呆滞,线条犹豫。在鉴定中,书法题款笔力和提款的内容都是鉴定的重要线索和基础。但是,鉴定中仍然存在一位鉴定家认为是真,而另一位鉴定家认为是假的现象。有时候,这种现象发生在国宝上,有时候这种现象发生在一般性的拍品上。

黄君寔:真正的珍品和明显的假品都比较容易鉴定,但是中间总有一段灰色地,有一些东西你说它假,但是又可能真,这个东西就要小心,慢慢看,所以有一些画家画得不好的也有,书法家不能保证每一张都是代表作,总有他的个性在,可以慢慢来研究。所以我做鉴定以来,救了很多画。很多人说它是假的,我不管其他的。这期发表的韩干的那个《马•照夜白图》,很多人都说是明朝,但是明朝没有这种马,而且是白马,底下那个眼穴跟《五牛图》很接近,但是其实看起来,我买这件东西,因为它是苏东坡那首诗《韩干马十四匹》,我对这首诗这么有印象,一看这个画得真好。我对画马研究,李公麟、赵孟頫以后没有人画得这么好,而且韩干有两个,一个《照夜白》,一个故宫还有两匹,在台北,都跟这个很近。所以这种东西,我不能决定它100%真,但是这件东西总是一个宝贝。

王岳川:现在鉴定字画,有些鉴定家不仅没有学养,而且人品也不好。反复无常,以假乱真,以假换真,劣币驱逐良币。您作为有造诣的鉴定家,可大声疾呼,以正视听。

黄君寔:其实我是希望更清闲些。当然如果真是对后学有点儿帮助的,我也愿意这样做。但是有的人在鉴定中乱搞,这是没有办法的。都是为了钱,你给他钱,他就真说假,假之真,乱七八糟。

王岳川:还有人做鉴定,把真画留下,说人家那个都是假的。这样的人很可能毁了真画,混淆了视听。

黄君寔:这不能算是鉴定家。很多都是为了钱做的。所以我现在不给人鉴定的,除非是好朋友,勉为其难。有一些人奇怪,我没有鉴定过,他可以冒我的名字,那是很糟糕的。

王岳川:启功也遇到这种情况,他曾经发现市面上流行的很多古画有启功题词,全是假的。于是,他宣布我从某年某月某日以后从没鉴定过任何东西,凡是出现这种东西都是假的。用这种方法来破除冠名人之名,行一己之私的做法。

黄君寔:从前我们到拍卖的时间,有些东西一看不对。一看假的嘛,我只能跟他讲我看这个不对。藏东西的人很生气,你说成真的,我不给你拍卖,算了吧。

 

王岳川:如今拍卖行有一个霸王条令,就是拍出的作品不管真伪,而只管拍卖。这种单方面的霸王条令,严重地扰乱了拍卖行的秩序和信誉,同时为洗白很多假品大开绿灯。为什么这么多年了,就没有人出来正视这个问题?改变这种可恶做法?

黄君寔:真伪的问题,我们从前也不敢担保,他买了真回去,他看看不喜欢又要退,但是你付了钱给人家,拍卖行怎么负担得起,只能有一个规定,一个月内你说假的可以退,因为我们还没有付钱给买家。其次,你可以找三个我们承认的学者写鉴定说怎么假,我看看同意就退。但是,现在变成滥用了。现在拍品得不到保质,说你自己看,看错就自认倒霉了,这个影响很大。特别是真伪的问题,真伪是可以有的争论了,但是不能有意不真。

王岳川:现在有些人将宋元明清古画的背裱纸揭下来,在上面作画作书,仿冒古画。如果通过纸张鉴定肯定看走眼。还有一种用古纸高仿古代作品,这会不会给鉴定导致又一轮麻烦?

黄君寔:有一些是这样,高仿某一张名画,我们一看就知道了,因为这件东西原来在故宫,不可能有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有一些东西细看,高仿的没有墨漆,什么都有的,所以要鉴定懂得人才可以鉴定出来,现在拍卖行的真专家没有吗?他们就是人家拿来就给你卖,有一些做了十几年还是不懂。

王岳川:先生的文学功底很深,文化大视野使得你的鉴定具有很好的眼光和很高的信誉。您应该带一些弟子,将绝活传承下去。同时将正确的文化观和书画观告知收藏界。

黄君寔:我喜欢写诗,因为我也是跟王教授是同行,都是念中国文学的。还写过韩干《十六匹马图》一个长跋。我比较早的时候也碰到很多的文化老人,都是了不起的,无论学问和人品都是很好的,不像现在很多人都是马马虎虎。就拿中国画来讲,就算是二十世纪初期的那帮人功夫都很好的,都是大画家,但是画得很规矩,有笔墨的训练等等,到现在你看有什么人还有这个本事,都是求小,因为墨不好,构图不对,我们来看的话,真是应该好好来写。书法很难搞,需要更多的中国文化素养和大文化底蕴。从前吴冠中先生就跟我讲,以后你学画一定要中西合璧,你不走这条路就没有前途了。我就跟他讲,吴先生,我要搞画一定照传统的办法来画,真是这样。我也写书,但又想到多少书在书店有谁去看,现在出版物太多了。

王岳川:在科技领域和制度领域可以中西合璧,甚至更多西方的普世性原则。但是在文化艺术和宗教上,却应该有更多中国立场和文化身份。也就是说,更多的中国文化元素和风格,更多地中国笔墨意趣,更多的中国美学和独特风骨,才能彰显东方文化的独特魅力。我们过去文化不自信导致妄自菲薄,今天应该重新检视自己的文化价值观,并相信中国文化特有的生态文化魅力。

黄君寔:您说得很有道理。前人很有文化自信,今人反而不自信了。就书法而言,越往后问题越多,如祝枝山的下笔也是变化多,好多人都不承认,文徵明就比较差不多,董其昌也比较好看。到了清朝已经没落了,写好的人不多,他们专注其他方面去了,你看到了傅山以后,都是跟前人不能比的。可以说,清人受董其昌影响大,受赵孟頫影响也不小,受王铎影响不多。到了十九世纪就取其变,不能取其正了,就是金农是另一套。

王岳川:真是这样,所以我有一个看法:今天拍卖市场,明清的作品通过反复炒作卖得很好。实际上,明末是衰败之相,清末被坚船利炮打得很惨。为什么拍卖行拍得那么高,是因为唐宋的作品大多为国家重点文物,收藏不了,只有买明清的。但是这种个人的收藏爱好,不能影响新世纪大国书法美学的气象。现在是中国崛起的时代,需要正大气象的审美风貌的书法,而不是衰败之相的书法。

黄君寔:我的本行是鉴定的,书画是我玩玩的东西。在东方我是96年在新加坡开始展览,以前在美国、日本都展过一两次,都是小规模的,偶然间展展。我现在在中国开了三次展览,头一次是中国美术馆在2000年,第二次在上海博物馆2001年。2003年西湖美术馆展,到现在我就没有展过了。最近准备到广东办一次书法展。

王岳川:书贵自然,自然通神。您的书法字里行间都有一些特殊的文化味道的文人笔墨。

黄君寔:写草书最难,怎么写好,气息很重要。

王岳川:写草书需要极大地创作冲动和理论储备。唐代孙过庭是理论家,又是草书家,所以对书法史和书法美学特征讲得很透彻。但是,《书谱》的对书法的指导性价值,今天仍被低估。

黄君寔:孙过庭的理论很有深度,受刘勰《文心雕龙》的影响,他用评文来写理论,讲得很通透。写草书之前,先学中国文化和理论没错,开始就不会错。本身开始不能马上写草书,应从楷书跟草书那边慢慢来,一天学十个,学一段时间,总是可以把草书记出来,因为草书不记熟怎么写。

王岳川:现在有一些年龄大的书法爱好者由于没有童子功,以为一开始就从草书入手是一条捷径。殊不知,写几年以后就觉得困难重重,书法如春蚓秋蛇,一无可看。

黄君寔:看书法我主张多看真迹。现在这个时代,我觉得学书法绝对比古人有利,古人最多看看碑,看真迹的机会太少了。

王岳川:今天,我还是主张要多看帖少看碑。看那些风化的碑,大多是天人合一的结果,是很多被自然风化成的。我看很多小孩临那些碑,把拓片种字体的锯齿都给临摹出来,我说这就走错了,不是这样的。

黄君寔:他们看到真迹反而不认了,他们认为这个不同。

王岳川:一个书法研究生把历代碑临了五遍,我说你为什么不去临帖?匠人刻过以后的那些碑已经变了。

黄君寔:变得太多了,看看《大观帖》还好一点,有一些没有真迹只好看碑,可以这么做,可以看,但是现在有了《兰亭读本》出来,就可以参考,像《时晴帖》不看到《原化帖》,怎么知道写得这么好呢,最好的书作还是比不上它,一定要参照那个来写的。所以老师一定要教学生学的技法,现在我觉得就没有老师,国画也是这样的,也读不懂,也画不好,连他自己的画,老师的画看看结构有毛病了,用笔有毛病了,一代不如一代。老师这样,怎么教学生,除非学生是一个天才。书法也是这样的。现在我觉得中国书法有希望,因为我看年轻人写得比评委都好。

王岳川:书法不能再文化缺失了,更不能对文化加以抵触。我17年前在《中国书法文化大观》中提出“书法文化”,又提出“文化书法”,了基于上述原因以外,主要是我意识到后现代艺术反文化、反经典、反权威、反艺术对中国现代书法和后现代书法影响很深。“文化书法”的主要含义是,书法的基础是文化,而不是技术;书法的终端是文而化之的君子;书法的高端代表着国家文化的软实力。

黄君寔:文人书法与文化书法互为表里,很有意思。这对当代书法家只讲技巧不讲文化肯定有纠偏之效。

王岳川:“文化书法”不是对所有人的要求,而是对要进入高端、进入自己的独特境界的书法家提出的要求。有些人喜欢技术不喜欢文化没有关系,尽管可以继续写他自己的非文化书法或者反文化书法。现在还有一个好消息,教育部门将从今年开始,要求小学一年级到初三全部开始书法课,后继有人,书法的明天一定会更加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