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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霖灿:范宽溪山行旅图签名隐藏千年
发布人:发布时间:2022-10-01
范宽《溪山行旅图》签名隐藏千年
李霖灿
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宝藏的许多名画中,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可算是声名最显赫的一幅,它中峰巍峨气势浑雄,有五岳之嵩皋天地之重镇气象;无论中外的专家硕学,或只是爱好欣赏的画家朋友,大家对其他的名画很可以漠然过目,甚而至于有所指点批评,但对于这幅巨轴却从来没有歧见争论,只有一片倾仰赞美!
纽约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李佩博士(Dr.Aschwin Lippe)曾说过一句极有趣味的话:“郭熙的《早春图》自是了不起的杰作,单从笔墨技法上讲,它甚至于比范宽还要精到,但若只准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宝藏中拣选一幅带走的话,我无疑问的仍要选这幅《溪山行旅图》”。这是一位懂画人的真心话,由这里充分透露出这幅杰作的盖世身价!
但是我对这幅名画却真是怀疑已久,从我在西湖艺专学习山水画时起,我就爱上了它,我也像董其昌一样,曾自摹得一小幅缩本,至今还珍藏在我随身行箧之中。但等我有缘和这幅巨轴(高六尺四寸余,宽三尺二寸余)相亲炙面晤时,记得那是1946年,故宫和中央博物院开联合展览会于南京半山园,我由于听到许多专家和故宫诸位先生的教益,一方面增加了我对这幅北宋名画的倾倒,一方面却更加深了我早已有之那项怀疑:这就是一个孩子气的问话:“您怎么知道这就是范宽他亲手画的”?换一句内行的术语,就是追问这幅名画到底有什么“保证”?
我知道马上就会有朋友这样回答:“这保证就出在董其昌先生身上。因为他在诗堂之上一路倾斜地写了“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十个大字;他老先生比我们早了三四百年,见识比我们广,他必有所本,才这样确作保证,那你又何必故作多疑呢”?
且慢,事情怕不是这么简单。
第一,我知道董其昌先生他并不曾亲身出来担保,因为他落的款是“董其昌观”四字。这分明只是一种传述性质,与巨然《雪图》下面的“董其昌鉴定”字样迥然不同,那才是他负责担保的凭据。这样的例子很多,试看他的宋元人缩本画跋(即所谓的“小中现大”,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第一幅山水,他不但负责鉴定为李营丘,而且还附有近一百字的理由说明,第三幅他也负责鉴定为董北苑真迹神品。由此可知董其昌先生他下笔极有分寸,你拿《溪山行旅图》去和他对保,他可以理由充分地全不认账,难道说拜观一过就等于是负责鉴定么?
董其昌《宋元人缩本画及跋册之仿李成雪景》
第二,即令董其昌先生负责鉴定,他鉴定的能力也仍是可以商量,例证不须远举,他鉴定的巨然《雪图》就成问题,这幅画的笔墨风格都不像是北宋以前的样子,若不能在这幅画上发现巨然大师的亲笔签名或其他有力的证据,我们没有理由就贸然相信这是巨然的作品。所以在最近编辑的《故宫名画三百种》里,这幅画上巨然的名字就被取消。我认为这是一项合理的改正,因为和巨然的面目是相差得太远了,可见董其昌先生的鉴定能力亦不是顶可靠的。
所以说去说来,《溪山行旅图》的问题仍是一点也没得解决。本年5月间,美国堪萨斯城艺术馆的席克门馆长(Laurence Sickman)和波士顿美术馆的富田先生(Kojiro Tomita)联袂来台看画,大家在瞻仰赞美这幅名画之余,我心中蓄疑已久的问题又被提了出来:这幅画之好,那是众口一词,毋庸争辩了,不过怎样才能找出更好的保证,如签名、如收传印章,能来进一步证明或担保这确是北宋范中立的得意杰作呢!在《石渠宝笈初编·重华宫》著录的是“无款印”,收传印记只有梁清标的两方图章,再往前就是董其昌的题字,最早的就是那颗洪武年间的司印了,但宋元印章一颗也不见,怎么样才能得到更有力的证明呢!这问题仍如以往一样,不得结果而散。
他们去后,李佩博士继续留台看画,我有空就去旁观。不久这幅巨制因摄制《名画三百种》的关系,我们又有机会仔细拜读。陶瓷专家周方先生也来了,他也为这幅巨轴神往着迷,看了一下午还认为不过瘾,便要求庄慕陵先生特予通融,准许我们次日再看一个上午,果蒙庄老慨然允诺。
第二天是8月5日,天气清朗,光线极好,一上午的大半时间都花费在赞赏这幅动人心弦的范宽巨制上,艾瑞慈(Richard Edwards)和顾华山(George Kuwayama)两位画迷且高攀对面箱子顶上作壁上观,真可谓淋漓尽兴。
我自觉有一种新奇的预感,将对这幅巨制有新发现或新收获,于是便手持放大镜,在石隙树缝崖边着意找寻,心想,万一给我在什么地方找到范中立的题款,那不是可以决千古之大疑了么?这希望我自知不大,因为经人摩挲得太多太久了,若有名款,自当早被发现,过远者不计,自董其昌以来,不知有多多少少人都曾像我这样着意寻过,梁清标氏以及《石渠宝笈》的编者,还加上我们编辑《故宫书画录》时的着意搜求,都一无所获,我又岂能得天独厚特邀幸运呢?
这一绺思想刚刚掠过我的心头,忽然眼前一亮,我瞥见右下角那一队驮马行旅的后面,正在阔叶树阴的夹隙中,仿佛有两个字样在闪烁一下。我定了定神,拢近用放大镜一看,“范宽”二字赫然呈现!
我没有敢就声张,但审视再三证明无讹之后,一片无比的喜乐悠然涌上心头,我不知道世间更有何乐,遥想裴文中氏发现周口店猿人头骨时其喜乐当亦同样饱和。画迷书蠹所嗜溺的原是常人所不足道者,一画题名之新发现亦足以自我陶乐既永且恒。因为我景仰这幅巨作由来已久,早岁即疑其当有名款,如今就在目前,既能决我千古之疑,又能因此与范华原平结一段文墨因缘,还怎能抑制住我的满怀喜悦之情?
为了私下里纪念我的这点小小发现,我曾要求常日在座的张德恒先生等都在我的卡片上签名作证,并把他们住址抄下,为的是等发表后再给他们一点意外的惊喜,因为我们都对这幅名画倾仰无既。
范宽的签名是发现了,在好的照片及复制品上都可以用放大镜寻找出来,这算是给这幅北宋名画增添了一段公案。但是跟着问题可又来了:这签名是真的还是假的?
疑这签名为假的论点可有两个:一、字写得并不太好。二、签名作范宽而不作范中立。
说这签名为真的论证有三个:
一、签名的墨色不似后添;
二、题名的部位恰在原绢的一条裂缝上,宽字随裂缝走作而略有变形,分明是绢素完整时题上的;
三、题名的部位和当日的风尚相合,那时不像现在长篇累牍的题诗作记,只在崖边石隙写上一个名字或年份便休。
两两相比,是真的成分较多,因为字写得不太好并不足以证明其为伪款,范宽不以书法名世,画家中亦尽有不善法书者,仇十洲即其显例,所以此不足为病,说不定范华原正因自知其拙,所以才把名字写得如此隐秘呢!
不题作范中立而作范宽,这里面当有文章。
《宣和画谱》云:“关中人谓性缓为宽,中正不以名著而以俚语行,故世号范宽山水。”
刘道醇《名画评》云:“范宽,名中正,字仲立,性温厚有大度,故时人目为范宽。”
夏文彦《图绘宝鉴》云:“范宽,字中立,华原人,性温厚,嗜酒落魄,有大度,人故以宽名之。”
所以依常规来说,似以题作范中正或中立为合宜。但这也可以有所解释,陆游本字务观,人或笑其颓放,于是他便“颓然自以放名翁”,画家诗人心情相近,或许正是范华原温厚大度,不欲见异于人,他便真的随众以宽为名。若这项推测属实,那这画写成的年代不会早于中年,因为俚语绰号的成立当在他的个性有所表现以后。
看这幅画的造诣亦支持我们这项推论,本幅山水笔墨老到,两点皴法擢点有致,蒙茸丛林,矾头结组有方,两相映发,正是画家精力充沛,技法成熟之时,分明是中年之后的境界。说不定正是由于范华原对本幅自认得意,所以才在这上面签上了这样一个名字!
董其昌先生知道不知道这个签名呢?我以为他是知道的成分居多,看他提笔直书“范中立溪山行旅图”而毫不迟疑,他必有所本,他的依据有极大可能就是建立在这二字题名上。只是范华原签得太隐秘了,董其昌之后,三四百年竟没被人再发现,真是奇怪有趣。
假如我以上的推论没有大的错误,这二字题名果真是出于范华原的亲笔,那从绘画史上看,这项发现的意义是很重大的:
第一,从此《溪山行旅图》的身份格外确定分明,无须再借重画史对勘或其他人士的间接证明。若有人再问我们本画命名的缘由,我们从此就可以很慷慨地回答他一声:“有款”!
第二,从此这位大艺术家的签名格式为我们知道了,这不但给我们增加一项新的鉴定标准,就是单就北宋画家签名的数目和式样而论,范宽签名的发现亦是很可珍贵的,因为现今所知的北宋画家签名屈指可数:徽宗(《腊梅山禽》)、郭熙(《早春图》)、燕文贵(《溪山楼观》)、崔白(《双喜图》)、李唐(《万壑松风》)数人而已,如今加上范华原,不但他这幅《溪山行旅图》是巨人巨制炳焕千秋,论年代说,他也是北宋最早的!
而且这幅巨作上签名的发现,给我们带来了新的希望,看他的签名如此隐秘,波士顿美术馆的那张范宽《雪山楼阁图》及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那张范宽式山水《烟岚萧寺图》,以及其他的公私收藏品中,说不定在仔细寻找之下,都会有好消息让我们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