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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丁生:浅述古代笔法的遮蔽
发布人:发布时间:2023-07-10
浅述古代笔法的遮蔽
邓丁生
常言道:笔法生结构,书法笔法的演变,与书体的形成确有重大关系。一种笔法的形成和成熟,预示着一种新书体的产生,反过来,一种新书体在形成过程中,必然废弃其“前体”的一些笔法,这种演进就是笔法嬗变,但是,在这个演进过程中,那些被逐渐废弃,最后消失掉自己影子的笔法,只能在新书体的“前体”中才能看到,我们称这种现象为“笔法的遮蔽”。
笔法嬗变是连续的,没有哪个时代的笔法能离开前代笔法的影响,也没有哪个时代的笔法不在前代笔法的基础上有所增损。这是一个毫不间断的过程。所以,在相邻的两个时代,笔法的嬗变是连续的,后一时代的人很容易了解和它相邻的前一时代的笔法,但是对于相隔的两个时代,却很容易造成隔阂,当政府有意识地进行文字革新或某一时代出现书法巨人的时候,由于后者的出现,使相隔时代的笔法受到遮蔽的可能性更大。举例说,熹平四年(公元175)三月,东汉政府在召集诸儒正校正五经文字时,曾在太学门外立石,由蔡邕书丹,使工镌刻,作为后学取正的榜样,魏正始年间,曾刻三体石经,用古文、篆书和隶书三种字体书刻,作为后人学习文字的规范。在这两个重大举措中,无疑对前代的文字有所增损,在为书法带来新的质素的同时,也遮蔽了在其以前的部分笔法。
甲骨文、金文、小篆是汉字的早期形态,它们有着迥别于后世其它字体的共同特色,即在形体上保留着浓重的象形意味。甲骨文是现存我国目前发现的最早的有系统而又较为成熟的文字。最早发现甲骨文是在1881年以前。1898、1899年(光绪二十四、二十五年)甲骨开始被古董商视为一种有价值的古物,运到天津、北京出售。京都国子监王懿荣素喜收藏金石书画,尤爱古董,对文字考订颇为精深,一见“龟板”便鉴为有价值的古物。细为考证,始知为商代物,其文字当在篆籀之前,乃以重金悉数购得。由此可知,甲骨文得到鉴定应是1899年,王懿荣当是收藏、鉴定甲骨文的第一人。甲骨片迄今为止,累计已有十余万片,分藏于各大博物馆和日本、美国、英国等国家,现知单字约5000个,可辨识者约1500个左右。字大者径半寸,小者如芝麻。
甲骨文主要有四种表现形式:
1、墨书、朱书:即用毛笔蘸墨或朱砂直接书于骨片之上。
2、单刀刻辞:单刀刻辞有先书后刻的,也有直接用刀刻的。
3、双刀刻辞:一般先书后刻,与单刀平刻有区别,留有书写的笔意。字体一般起笔重、收笔轻,线条粗重,字如铸金,其含蓄浑厚,遒劲丰腴的韵味,与金文相仿佛,其体势为后世简帛书、章草所承绍。
4、刻辞饰色:卜辞刻完之后,字中遍涂丹朱、墨或褐色,整块骨板精莹如壁,文字涂丹者鲜艳夺目,涂墨、褐色者古朴典雅,神采各异。
从朱书或墨书甲骨上看,用毛笔书写的字迹点画多呈柳叶形(偶尔有呈弧形的),线条的粗细、用笔的起止运收及其外部轮廓变化很有规律,力度很强,据邱振中说:“甲骨文中弯折的笔画都分为两笔”,但是,笔者曾发现一片墨书甲骨,文字为“不若于示首犬不其易(赐)曰”,弯折的地方却是一笔写成,其中15笔均为弧形,尤其是“若”字,线形委蛇蜿蜒,屈曲万状。我们用这片甲骨的文字,可以驳倒以下两个观点:
1、甲骨文笔法的“摆动”说。该片甲骨证明,邱振中把甲骨文的笔法确定为“摆动”并不能完全概括甲骨文的笔法,除“摆动”笔法,甲骨文中还存在“转笔”。这些转笔,大多中间粗,两头细,自然入笔,自然收笔,起收皆尖,既不藏锋,也不回锋。
2、甲骨文笔法的“节节换笔”说。该说以为甲骨文字的线条皆为直线,其用笔一如以木板搭建房屋,笔笔断而后起,故名其搭接处为“节”,且以“节节换笔”概括其笔法。这片甲骨的存在,说明甲骨文并非“笔笔断而后起”,而是有连续用笔。
附带说一下,“节节换笔”,是包世臣最先提出的,应理解为“锥面变换”,这种笔法在草书中比较多用,但在甲骨文中没有。包世臣《艺舟双楫》说:“(草书)节节换笔,笔心皆行画中,与真书无异”、“行草之笔多环转,若信笔为之,则转卸皆成偏锋,故须取势转换笔心。”又包世臣《答熙载九问》:“问:‘每作一波,常三过笔,无垂不缩,无往不收,先生每举此语以示学者。而细玩古帖,颇不尽然。既观先生作字,又多直来直去。二法是同是异?’答:‘学书如学拳。学拳者,身法、步法、手法,扭筋对骨,出手起脚,必极筋所能至,使之内气通而外劲出。予所以谓临摹古帖,笔画地步必比帖肥长过半,乃尽其势而传其意也。至学拳已成,真气养足,其骨节节可转,其筋条条皆直,虽对强敌,可以一指取之于分寸之间,若无事者。书家自运之道亦如是矣。盖其直来直去,已备过折收缩之用。观者见其落笔如飞,不复察笔先之故,即书者亦不自觉也。若径以直来直去为法,不从事于支积节累,则大谬矣。’” 对“节节换笔”,当以旅德周师道先生解释的最到位。周氏说:“节”,是发力加速或变向之处,“换”,是“随机调整笔毫丛体,以使其大体恢复锥形初态,适应加速变向需要的控制”,其中关键,在于行笔时“笔毫丛体”随机大变形问题及书写者运笔的“加速度”问题,包括“改变速度值”和“变方向”二者。周氏是工程学博士,把“随机动力学”与“随机控制”引入书学理论,借以分析一管柔翰的运动规律,析理甚为精微。我的粗浅看法是:控笔的所有方法,象“节节换笔”、“调锋”、“中锋浅毫”、“旋管走毫”等等,目的都是如何操纵笔毫柔体,使其可纵可敛,收放自如,辅毫环转,八面皆应。
回到甲骨文中的转笔,分析这些弧线,可知书写时仅仅使用了笔毫的一个侧面,这种笔法,可用邱振中先生定义的“曲线平动”的概念说明。只是,书写中“曲线平动”的时间要提前了,并不是到了战国中期的侯马盟书(公元前386年)才有,而是在甲骨文中就有了。 综上所述,甲骨文的笔法至少有“摆动”和“曲线平动”两种。
金文是殷周青铜器铭文的统称。它起源于殷商,流行于两周,以文字载体青铜器的金属性质而得名。上古青铜器中礼器以鼎为尊,乐器以钟为众,所以金文又有“钟鼎文”的旧称。不过,从现代掌握的研究资料看,商周青铜器的种类极多,按用途分有祭器、礼器、食器、水器、酒器、洗器、乐器、量器、兵器、车马器等等,以型制论又有鼎、鬲、敦、豆、缶、簋等几十类。只用“钟鼎”二字似乎不足实指或概括,因此现在学术界一般不再沿用“钟鼎”旧称。与其它古代文字书迹相比,金文的实物真迹数量最多、保存最完好,字口最真切。它包括了小篆以前的大部分篆书形体,在大篆系统中,文字数量也最多最全。
大篆与甲骨文都是象形文字,但是大篆比甲骨文所摹写的范围要广阔的多,象形程度也更高,它在对自然物象进行勾摹时,是“随体诘诎,画成其物”的,至于“画”的方法,却十分复杂,其线条多是圆转的长线,保持着对象形的依赖,书写起来缓慢复杂,这种很少符号性的象形文字,“笔画”的“写法”(按:似乎用“画法”更确切)是千差万别的。李阳冰在论篆中写道:“吾志于古篆殆三十年,见前人遗迹,美则美矣,惜其未有点画,但偏旁摹刻而已,缅想圣达立卦造书之意,乃复仰观俯察六合之际焉,于天地山川得方圆流峙之形,于日月星辰得经纬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霏布滋蔓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让周旋之体,于须眉口鼻得喜怒惨舒之分,于虫鱼禽兽得屈伸飞动之理,于骨角齿牙得摆抵咀嚼之势,随手万变,任心所成。可谓通三才之品,汇备万物情状者矣。”一句话:大篆保持着对象形的依赖,在摹刻物象的时候“随手万变,任心所成”。
古人用“画”来说明大篆的用笔,无疑是一种“事实的概括”,要从大篆寻绎出用笔的规律是危险的,很可能造成挂一漏万的后果。比如清篆,除吴昌硕还保留着“随体诘诎,画成其物”的多变性外,多数以有规律的用笔书写,致使大篆“随体诘诎”的特点丧失殆尽,满眼都是类似秦篆的“等线体”和“曲线平动”,如王懿荣、罗振玉的篆书就是如此。“画法”的存在,说明笔法没有独立的意义,笔法只有和目的相结合,才具有“意义”,就象篆刻中的“刀法”一样,必须和线条效果相结合才有意义,单纯的“冲刀”、“切刀”,如果不和线条效果相结合,是没有独立的意义的。
大篆是“画”出来得,没有单一的“笔法”,但是规律隐藏于事物的深处,大篆中“画”的方式,总归有些比较一致的方法,我们可以分析一下:金文经过铸造,笔意丧失过多,但大篆的用笔可以从简书、盟书等参照物中窥测。从点画上看,金文中的大篆文字,不少点画仍然与简书、盟书十分相似。只有《史颂鼎》等金文中部分平直、方正的字迹,在墨迹中难以找到印证,这很可能是适应装饰性的要求,对墨迹书写进行“规范化”改造的产物。但是通过简帛书体,我们可以发现大篆用笔的几个特点:
1、多圆笔。
2、笔致多曲,线条质感丰富。
3、线形复杂,随手万变。
康有为说:“圆笔用绞”、“圆笔不绞则萎”。大篆的用笔无疑含有“绞”的成分,“绞”则必“转”,故邱振中名之为“绞转”笔法,以说明在行笔过程中要使用笔毫不同的侧面。 “转”可以通过三种方式达到:1、以腕为轴心摇动笔杆作曲线的“摆转”(相当或接近于邱先生定义的“绞转”); 2、以手指捻管直接带动的“旋锋”; 3、以上两项结合的“转换锋”方式,包括“摆旋换锋”和“按转”用笔。 上三种,可统称为“转笔”。其中,“摆转”接近邱振中先生定义的“绞转”;“旋锋”,可概括为“旋管走毫”;第三种,则为一种复合用笔。大篆的笔法是三者并用的。这也许无法从考古学上找到证据,但是可以通过实验来认识。因此,单纯用“绞转”概括楷书形成以前的笔法是不全面的。
小篆又称“秦篆”,是秦王朝的官方字体,它有一种全封闭的用笔体系,其笔法特征有以下几点: 1、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中锋行笔(平动),起笔、收笔藏锋。 2、一个字和全幅字所有的笔画,粗细基本一致(等线体)。 3、横画须平,竖画须直,一个字内,所有的横画与直画各自大体上等距平行。 4、圆弧形笔画左右的倾斜度要求对称。 5、所有的笔画转折处,不露起笔、收笔痕迹。 6、所有的笔画交接处,不露起笔、收笔痕迹。小篆的笔画,删繁去复,只有“横、直、曲”三种,行笔方式不出“平动”的范畴,是一种“等线体”,对于探索笔法演变没有多大意义。 秦代笔法的演变可以从秦简探索消息。秦律简和战国简书相比,笔法一致,也是用“转笔”(即上述三种的“统称”),但是结构已经简化,它预示着隶书的诞生。
隶书,是篆书的“俗体”发展而来的。一种新字体总是在它前一旧体的“俗体”中逐渐演变而成的。俗体字往往就是孕育新字体的母体,战国时期的文字大分化是篆书开始了它的“隶变”过程,隶书就是在战国秦系俗体文字中萌生的。战国时期俗体文字纷起,其内在动因是适应社会发展对文字应用的要求。在文字使用过程中,求易、求速、求简是文字发展的大趋势。俗体字追求草率随意,惟便是从,势必要冲破正体繁复难成的束缚,解散原有正体的字型结构和书写方式。篆书的“隶变”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字型结构的变化,即对正体篆书字型结构的改造,这种改造的主要方向是简化;二是书写方式的变化,即是改变原有正体篆书的书写方式,这种改变的主要目的是简捷流便。两个方面同步进行,互为条件,相互影响。其结果是象形性的破坏,符号性的确立,古文字转化为今文字。 “隶变”时期书写方式的变化主要是改变篆书“诘诎盘绕”的线条形态,将“物象摹画”变成“符号(点画)书写”。古人称隶书是“篆之捷也”,从秦律简看,情况确是如此,它在初期仍然采用篆书的笔法,但是用笔要草率得多,是篆书的快捷书写。早期隶书具有不成熟性和过渡性,有的篆意浓厚,有的则初具隶书风范,有的规整,有的草率。《青川木牍》是目前发现最早的战国秦系俗体文字,篆书意味较浓。《云梦睡虎地秦简》距秦统一不远,隶化程度更高些。经秦历汉,隶书最后成熟。隶书出现后,笔法沿着两条线索发展:一者发展为章草,一者发展为楷书。
第一条线索中,演化的路径是:篆书——隶书——章草,“摆动”和“转笔”是一贯的笔法。在第一个环节,即篆书——隶书的环节上,虽然仍然采用“摆动”和“转笔”,但是,有两个趋向,一是出现“波折”,一是“笔与笔的连贯”。马王堆一号汉墓竹简的少数线条已经被夸张,端部加重,线条出现弯曲,但还没有明显的波折,这些特点后来发展成隶书的主要特征,太初三年简,撇捺已经出现明显的挑脚,太初以后,波拂明显的简书越来越多,线条从简单弧形演变成了波浪形,在弧形和波浪形的线条中,笔毫转动的痕迹十分明显。但是,马王堆一号汉墓竹简的少数线条虽然已经被夸张,端部加重,但是并不是“提按”笔法,其用笔是“有按无提”的,按后不是提,而是转,可称为“按转”笔法。从居延汉简中,我们发现三类线条:波状曲线,简单曲线和平直线。它们无疑是转笔和平动的结果。在第一类——波状曲线中,存在粗细不等的变化,它们不是“提按”的结果,而是在笔毫牵引过程中“摆动”造成的。其后,武威医简留下了向章草演化的痕迹,进入本线索演进的第二个环节,即隶书——章草的环节,笔与笔的连写增多,但是线条仍然保持弧形,转笔的使用更加频繁,至《平复帖》,“摆旋换锋”和“按转”的“复合用笔”并用,已经发展成成熟的章草。其后,张芝在章草“转笔”的笔法中加入“提按”的成分,开创了今草一体,至王羲之,今草已高度成熟。如果说在第一条线索中,人们更多地利用了“笔毫锥面的转动性”,在用笔时采取推、拖、捻、曳的办法,使笔毫“平动”或“转动”,那么,在第二条线索中,人们则利用了“笔毫丛体的弯曲性”,在行笔的过程中使用“提按”,笔画的端部进一步受到强调和夸张,同时,书法中开始出现了方折的笔画,楷书开始萌芽,方笔用翻,按而复提,方能“翻”,故方折之笔与“提按”笔法是“共生”的。从鸿嘉二年椟、东汉熹平元年瓮题记、魏景元四年简、南昌晋墓木简中,我们可以发现“提按”用笔的逐渐加强。如果说“转笔”的效果是“曲”,其线条是委蛇蜿蜒的,带有更多的“律动感”,那么,“提按”的效果是“直”,方折凌厉,带有更多的醒目庄严的感觉。
楷书到了钟繇手中,已经基本成熟,但在钟繇的楷书中,还较多地残留着隶书的意味,仍然广泛存在着“转笔”,正如《书谱》所云:“元常不草,而使转纵横”,而王羲之的《黄庭经》、《乐毅论》和《孝女曹娥碑》中,已经基本脱尽隶意,很少“转笔”的存在。所有复杂的转笔,都被简单的“提按”所代替,于是,用笔的焦点集中到笔毫的起落方面,正如沈尹默所说:“落就是将笔锋按到纸上去,起就是将笔锋提开来,这正是腕的唯一工作”(《书法论》)。至此,笔法的简化已经非常彻底,除了能体现笔法的点画的端部外,行笔过程中几乎只剩下中锋和顿挫,点画也因此越来越简单、越来越规整了。这个变化,方便了实用,但是,在两千年来“提——按——提”的书法教学中,笔法的丰富性也逐渐丧失了。
笔法有因有革,当政府有意识地进行文字革新或某一时代出现书法巨人的时候,由于后者的出现,最能使相隔时代的笔法受到遮蔽。在隶书中,“摆动”笔法开始减少,但在从秦到晋的多种简书到敦煌残纸中的“隶”或“草隶”(相当或接近于章草的小草)及“草楷”(相当或接近于后来行书的小草)墨迹中,仍还能感觉到“摆转”、“摆旋换锋”的笔法,但走的是“损之又损”的路子,其中,“摆旋换锋”和“按转”笔法,是魏晋前笔法中最易被“遮蔽”的大项,值得为之“解蔽”以为今用。在篆书向隶书演变的过程中,象形性逐渐减弱,符号性逐渐加强,“画”字法逐渐发展为抽象符号的书写——即是说,在篆书演化为隶书的时候,“画”法被遮蔽;在隶书向楷书演变的过程中,“转笔”笔法又被遮蔽了,但是在隶书向章草演化的过程中却不能这样说,因为在隶书向章草演化的过程中,“转笔”是得到了加强而不是削弱。这是书体演变造成的笔法遮蔽。与书体演变一样,书法巨人的出现同样会遮蔽其前的笔法。下面我们以王羲之为例分析一下:
使“旧体”变成“新体”。他的“一增”,为中国书法带来许多新的质素,但是他的“一损”,却遮蔽了其前的笔法。 王羲之遮蔽了那些笔法?所谓“遮蔽”只能是针对一种书体的前身而言的,考虑王羲之对笔法的遮蔽,只能从王羲之书法的“前体”去看。王羲之的书法前体有两种:一是隶书,二是章草。在隶书和章草中,“转笔”是主要的笔法,王羲之的努力,就是在隶书和章草中大量使用“提按”笔法,一方面,他总结了在他以前的楷书和行书的“提按”用笔,进一步夸张线条的端部,使楷书和行书得以成熟,另一方面,他将属于楷书笔法的“提按”用笔渗透到章草书法,使“提按”和“转笔”合流,淡化了原有的章草模式,完成了从张芝开始的章草向今草演变的过程。那么,王羲之对笔法的遮蔽就体现在用“提按”笔法遮蔽了“转笔”笔法。大量使用“提按”取代“转笔”,这是笔法“简化”的需要。“简化”,是中国文字发展的大势,这是“实用”的目的导致的。王羲之“增损古法”,走的也是“简化”的路子,目的在于“妍美流便”,王羲之的“简化”,主要表现在“旧体(隶书及章草模式)的淡化”和“今体(楷书、行书和今草模式)的确立”两个方面,但这实际上是“同一个问题”,他通过“提按”用笔的“双刃剑”一下达到了这两个目的。所有复杂的使转,全部被简单的“提按”所代替,无疑是方便了实用。当然,说王羲之用“提按”笔法遮蔽了“转笔”笔法,并不完全准确,因为在王羲之的书法中,“提按”和“转笔”是并用的,但是,在他的书法中,毕竟有着“加强提按和减损转笔”的趋势,沿着王羲之的路子,最终必然是以“提按”用笔逐步取代“转笔”笔法。所以,说王羲之用“提按”遮蔽了“转笔”,也不是全无道理。当然,另一方面的原因,确是后人对王羲之用笔的取舍。
王羲之之所以能造成古代笔法的遮蔽,主要原因是楷书、行书和今草是在他手中成熟的。王羲之的这几种书体,由于高度成熟,所以成了后人学习的典范,而正是因为是“典范”,才阻挡了人们对其前用笔的学习。王羲之对于古代笔法的遮蔽,尤以草书为甚。只要稍微留意,我们就会发现,王羲之在总结楷书笔法的同时,也将楷书的“提按、留驻、端部与折点的夸张”等渗透到行草的书写中了。在王羲之的草书中,“提按”和“使转”是并存的。邱振中分析《初月帖》时说:“(初月帖)点画具有强烈的雕塑感,墨色似乎有从点画边线往外溢出的趋势,沉着而饱满,这种丰富性、立体感都得之于笔毫锥面的频频变动。作品每一点画都象是飘扬在空中的绸带,它的不同侧面交迭着、扭结着,同时呈现在我们眼前;它仿佛不再是一根扁平的物体,它产生了体积。这一段的侧面暗示着另一段侧面占有的空间。——这便是人们津津乐道的‘晋人笔法’。它是绞转所产生的硕果。”笔者还可以指出《寒切帖》和《远宦帖》两个例子,在这两件作品中仍然存在大量的使转的笔法。但是,如果和陆机的《平复帖》、索靖的《出师颂》、皇象的《急就章》等比较,王羲之的草书无疑是大量使用了“提按”的笔法。
平复帖
《平复帖》的草书形式,通篇采用“使转”,点画连续,笔锋运动轨迹的弯折明显,字字独立,古质浑朴,还没有今草的妍媚,也没有“提按”笔法。索靖的《出师颂》、皇象的《急就章》与此相类。王羲之草书中,《寒切帖》的用笔与之接近,但是《远宦帖》则明显有着“提按”笔法的存在,即是说,《寒切帖》更多古意,接近章草,《远宦帖》则多今意,接近今草,尤其是《远宦帖》,明显有“提按”笔法的运用,是由“旧体”向“新体”过渡的作品。在晋人书法中,《济白帖》亦是这样的例子。在“旧体”中,用笔以“实按、拖、使转”等为主要方法,今体则以“提按”为主,虽然今体仍然字字独立,但点画之间的连带已与旧体有所不同。造成这一转变的原因,在于“提按”用笔的明显化。王羲之善隶书,熟谙章草,深通“使转”,同时,他又是楷书的总结者,对“提按”运用有深切的体会和实践,故其草书时呈旧中见新或新中见旧。《寒切帖》和《远宦帖》均为王羲之晚年的作品,其时他对新体已经非常熟谙,但仍然保留着部分的旧体的遗意,没有完全放弃使转的笔法,即使在《十七帖》这件伟大的今草作品中,使转笔法也没有完全放弃。王羲之毕竟是从前代走过来的,他对其前的笔法世界十分熟悉,也怀有很深的感情。
但是,在王羲之以后的人,看王羲之以前的时代,由于王羲之的存在,遮住了自己的视线。楷书的影响逐渐渗透,将“提按、留驻、端部与折点的夸张”渗透到行草书的书写中,到唐代,“提按”笔法占了绝大的势力,“使转”笔法几乎完全淡出,人们安于“提按”笔法的简便实用,而难于“使转”的复杂不便,从实用的角度看,这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从书法艺术的角度看,人们失去的太多了!尤其是草书,“以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提按、留驻”的笔法严重影响了草书书写的连续性,另一方面,将书写的注意力集中到笔画的端部和折点,这个做法实在太“简单”了,“提按”用笔的潜在弱点逐渐显露:笔法的丰富性由此丧失,笔画简单、中怯成为极大的威胁,古人行笔过程中的“雄厚恣肆”之处转复不可企及。后人为解决这些问题,一方面在“提按”领域本身寻求变化,增加顿挫,调整节律(如黄庭坚在线条中间增加折点),一方面借鉴前代的“使转”笔法(如米芾用锋之八面)。无疑,他们都取得了成功。但是,统观历史,毕竟成功者少。
既然问题就出在书法巨人对前代笔法的遮蔽上,今时的书家就很有必要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对于笔法的演变要通盘考虑,以便选择,在学习旧体书法时,注意“使转”,学习今体书法时,亦不废“提按”,甚至,对于大篆的“画”法,甲骨文的“摆动”笔法,亦要通盘考虑,以吸取多方面营养。
(转载来源:邓丁生书法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