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碑帖文房
陈传席:笔墨当随古代
发布人:发布时间:2023-07-10
笔墨当随古代
陈传席
(陈传席,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
几年来,我一直提倡“笔墨当随古代”。或曰:笔墨如果一直都随古代,岂不陈陈相因,一成不变,千载一法,艺术不就真的终结了,死亡了吗?所以,还必须知道笔墨表现什么?知道了笔墨表现什么,笔墨就不可能一直一样。这正如写律诗,出句和对句的平仄要相对,即平平对仄仄,这是一个原则。但老是相对,第三句就和第一句相同了,这就要有粘,再加上韵脚的不同,所以,每一句的平仄就不可能完全相同。
知道了笔墨要表现什么,更如律诗的格律是一定的,只要是律诗都必须遵守,不能出一格,但诗的内容不同,千诗万诗都不会相同。唐诗、宋诗、元诗,又都不相同,诗还是在发展。
传统的笔墨,必须表现新的精神,新的时代精神,才能产生好的作品,历代优秀的作品皆如此。
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北宋、南宋、元、明清,都是延续传统的,但历代绘画皆不同。据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及《法书要录》所记,中国的绘画,中国的书法,都是代代相传的。如书法,蔡邕“传之崔瑗及女文姬,文姬传之钟繇,钟繇传之卫夫人,卫夫人传之王羲之,王羲之传之王献之,王献之传之外甥羊欣,羊欣传之王僧虔,王僧虔传之萧子云,萧子云传之僧智永,智永传之虞世南,世南传之欧阳询,询传之陆柬之,柬之传之姪彦远,彦远传之张旭,旭传之李阳冰,阳冰传徐浩、颜真卿、鄔彤、韦玩、崔邈……”(《法书要录》卷一《传授笔法人名》),但历代的书法并不相同。相反,不在这个传授之列的书家,鲜有成为大家的。《历代名画记》卷二《叙师资传授南北时代》中记载从曹不兴、卫贤到顾恺之,张墨到曹霸、韩干、陈闳等,也都是历代相师,但画风并不相同,而且代代都在发展。
还有更严重的问题,历史上凡是提出“复古”口号并付诸实践的,在艺术上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都产生了不朽的杰作。我曾在《复古也是一条路》一文中谈到这个问题,无论诗文抑是书画,凡是高举“复古”大旗的,成就皆十分突出。唐代韩愈和柳宗元是倡导古文运动的两大领袖。韩愈并说:“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他还说:“愈之志在古者,不惟其辞好,好其道焉尔。”柳宗元也如此。宋代欧阳修也是力倡古文运动的,并在理论和实践上都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宋代的文学也是从欧阳修的古文运动开始有了相当大的起色,唐宋八大家都是古文运动产生出来的。
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也是“复古”运动,他们打出的旗号就是“回到希腊去”,要“复兴”古典文化。“文艺复兴”是后人无法超越的。可见,“复古”是有何等的效力。
《山中明月独相亲》 97x266cm 2015年
中国美术史上,宋元绘画为两大高峰,我在《中国山水画史》一书说宋代的绘画史“从保守到复古”。元朝初,赵孟頫就力排“近世”,而极力倡导“复古”,他把“古意”列为绘画审美的第一标准。从此,以“古”为“高”,称为“高古”。以古为雅,称为古雅。
思想界重要人物孔子、老子、庄子,也都是提倡古的。孔子自云“信而好古”,“好古敏以求之”,其言必称西周,“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孔子是当时提倡“复古”的代表。老子言必称“小国寡民”,“使人复结绳而用之”,“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考古学谓“结绳而用”当在夏之前,则老子主张复古复到尧舜时期。而庄子之徒力主“巢居”,“与麋鹿共处”,甚至“民知其母,不知其父。……此至德之隆也。”庄子主张复古复到原始人时代。
历史上的“复古”大多是学习古人的精神,以去除当时的浮华风气,以创造出更优秀更实在的时代或艺术,而不是重复古人的形式。相反的,韩愈还提出“陈言之务去”,“务去陈言”,他是以“复古”为武器,扫除六朝的浮艳之风。北宋复古的青绿山水也远比以前的青绿山水要充实丰富得多。元人复古学五代的董巨,显然也不同于董巨,而创作出元人的特点,元人的绘画也正是继五代之后另一高峰。
“笔墨当随古代”,其实是当随传统,但是古代的传统,而不是现在的新传统。因为石涛说“笔墨当随时代”,所以,我提出“笔墨当随古代”以对之,以强调之。
石涛说的“笔墨当随时代”,似乎也是质疑的提法。石涛的笔墨就没有随“时代”,清初的时代笔墨是“四王”一系,他就没有随之,相反对“四王”一系笔墨不敢越“南宗”一系雷池而大加嘲讽。他说“画有南北宗,书有二王法……今问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万点恶墨,恼杀米颠,几丝柔痕,笑倒北苑……”这都针对“当代”的流行笔墨而言的。
清代画道衰落,“四王”一系并没有创造出宋、元那样的高峰,可能和他们笔墨未随古代有关。“四王”们口中说的是学古代,画论中也提古代,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学古代。王时敏学的是和他同时的董其昌,后“三王”学的是王时敏和董其昌。他们所谓学古代其实都是学董。从明末的董其昌到王时敏、再到王鉴、王石谷、王原祁、再到“小四王”、“后四王”,都是“笔墨随时代”的,不是逆向学古代,而是顺向学时代(当代)。当然,“随时代”,“学董”也未尝不可,这和他们不善学也有关。(此当另论)。
书法更是如此,你如果立志成为一个书法家,你必须学“二王”、学“颜柳”、学周秦、学两汉、学帖、学碑,总之必须学古代。如果你一直学当代的流行书风,甚至学那些用棕刷笔刷出的工艺字。再加上一些红绿点子,你的前途只是死路一条。你终其一生,连书法家的尘印也看不到。
我十年前说过,你的书法如果从宋筑基,一直学宋以后,格调都不会太高,必须学唐以前。如果你只学当代流行书风和棕刷画出的红绿点子字,那你绝对完蛋,彻底完蛋。
为什么笔墨不能随当代(时代),而非要随古代呢?其一,当代的笔墨良莠不分,未经过历史的筛选,你学的可能是垃圾。其二,即使你学的是优秀的笔墨,而当代的笔墨为当代人所常见,你学了,就容易千篇一律,千画一面。其三,当代人笔墨又分两种,一是传承古代的,二是创新的,你学当代人传承古人的,不如直接学古人的。他取法乎上,仅得其中;你取法乎中,仅得其下。你学创新的,当然学得好也未必不可。齐白石成功了。很多人学齐,形成齐派,但超过齐白石的就十分少,甚至不可能。还有些所谓创新的笔墨,未经时代的检验和过滤,未必是优秀的笔墨,那么你学习,问题就更大。古代留传下来的优秀作品都是历经筛选,历代专家公认的。所以,一般不会学坏。学得正确,绝对不会坏。
西方画要技术,中国画要功力,功力是技术的升华。和中国的武术一样,要想有功力,就必须按传统的套路去练,否则永远不会有功力。
进入传统,出不来怎么办?这是不可能的。历史上八大山人的画,笔墨功力最深厚,个人风格也最强烈。八大山人进入传统最深,他笔笔入古人,笔笔出古人。黄宾虹笔笔来自传统,但笔笔有新意。历史上还没有一个书画家深入传统而跳不出来的。你能进入房间,必能出来,就怕你进不去。所谓进去,就是把传统学到手,只要你有思想,只要你生活在新时代,你用传统的手法表现新的时代精神,你必能创作出新的精神。
经常看到一副对联:“立志不随流俗转,留心学到古人难。”“不随流俗转”,就是不同于流行风气,这流行风气都是当代的。“学到古人难”即学到真正的传统难。唯难而能之方可贵。
优秀的书画家必须学到古人的笔墨传统——这是功力的根本。再来表现新的时代精神。因为要表现新的时代精神,古人的笔墨又不够,这就必须充实加强古人的传统笔墨,然后又成为新的传统。传统也在流变,犹如长江浩荡,每一处水质、水波、深浅、宽窄、缓急,都有区别,但源头是不变的。源头的水来自雪山,雪山也是大自然的积化。但没有这个源头,就没有浩浩荡荡一泻千里的长江。
源头一断,主流就干了,支流的水有限,不但无助于主流,而且不久也会干枯。你不要这个长江,重新挖一条新流,能和长江比吗?
早在南北朝时,姚最就提出“质言古意,文变今情。”元朝的赵孟頫在《兰亭十三跋》中说:“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接着又说:“右军字势,古法一变,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然古法终不可失也。”字体可变,但用笔(即传统笔墨)千古不变。“古法一变”是指字势变了,“古法终不可失也”即笔墨当学古代也。
赵孟頫又说:“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也就是我说的“笔墨当随古代”,或者说“笔墨当随传统”。
时至今日,没有传统的文化,都是浅薄的文化。犹如你新挖一条小沟,能和长江比深长吗?
朱子云:“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涵养转深沉。”传统也要在新时代“加邃密”,新知中必涵养旧的传统,才能深沉。善学者能于旧学中知新知,于新知中见旧学,则旧学亦新知,新知亦旧学也。
编辑见余,即索文于余。余正养病金陵,乃强书数语,唯倡“笔墨当随古代”,以匡时弊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