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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胜勋:重建中国艺术的精神叙事
发布人:发布时间:2022-09-23
重建中国艺术的精神叙事
时胜勋
今天的生活世界观让位于技术世界观、物质世界观和贫困世界观。生活世界是未经科学化、技术化、知识化的世界,生活世界是人类的意义地基,那里有意义和爱。[1]由复制、消费、贫困构成的新世界观图景的消极性正在于对日常生活价值观的遮蔽,在无形中消解了艺术生活理念,消蚀了艺术的文化精神,重建中国艺术的精神叙事迫在眉睫。
精神叙事的前提在于艺术精神自觉。艺术精神自觉并非一种纯粹自觉,而是一种生命自觉、生活自觉,或曰整体性自觉(非主客对立)。如果艺术成为与生命、生活无关的自觉,那么这种自觉依然是虚假的。但这里不是在提倡一种所谓的日常生活审美化,因为在日常生活审美化中,日常生活本身是没有得到足够的反思和营建的。由于生活世界遭受庸俗唯物主义、实用主义、工具主义的严重遮盖,如何获得生活世界的本真性成为人类思考的重要的任务。艺术精神自觉的目的就在于在新世界图景中寻找到自身的生命定位和生活定位,让艺术在人的日常生活中呈现其价值。
“艺”在古代从来没有成为专业的,而是成为人们的生活方式之一。古代中国文人(秀才)阶层必修的琴、棋、书、画四艺,还有更早的礼、乐、射、御、书、数六艺,[2]同人的生活是密切相关的。可是,当代艺术生活已经不再具有生存性,或者说是个性,而成为一种消费,一种闲暇时间的消遣。艺术的消遣化和艺术的专业化是同时发生的。真正的艺术恰恰不是专业性的。
今天的艺术生活已经不同于远古,其基本的特点是艺术创作出现了大生产化。个体成为艺术大生产的终端接收机:艺术企业家生产什么,人们就欣赏什么,或者人们需要什么刺激,艺术企业家就生产什么。于是,艺术的独特个体创造性已经被边缘化,取而代之的是销量、排行榜、门票、利润等的经济指标。当今,每年的文学艺术作品产量是以前的几十、上百倍甚至更多,而精品少而又少。因为人们追新成为时尚,无暇经典。有些艺术家只是在不断地抒写那种没有深厚体会的个体经验,将自身外化为艺术,而没有将世界纳入其中。艺术正在走向孤独的内心和精神的死胡同。没有了广阔而亲切的现实生活生存体验,个体也不再有时间进行艺术生活的审美创造和精神阐释,艺术家不再有艺术创作的灵感,拍脑门的创意横行,于是“一夜成名”之后的“江郎才尽”的悲剧接连发生。
“诗言志”、“思无邪”,这两大文艺纲领正是中国艺术精神的体现。艺术如果没有志向,没有理想,没有良心,没有关怀,没有童心,而是充满着感官刺激和邪恶念头,又如何担当“诗意栖居”的重任,还如何让人可“游”?艺术生活理念的丧失不正是一个现代“礼崩乐坏”世界的绝佳体现?艺术作品是浓厚艺术生活的产物。没有汇聚全民心性智慧的整个民族对艺术的热爱,单靠若干作家的努力,或洁身自好,明哲保身,中国艺术不可能发扬光大。艺术生活理念如果不注入人心、浸润心田,优秀的中国艺术作品也就不可能如火如荼地出现。
实际上,中国艺术不再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而是面临着青黄不接的危险。由于现代性、全球一体化的趋势,有太多的民间艺术在流失,以致于民间文化遗产保护的日程不断加快和提前。还有太多的高雅艺术高雅得找不到观众,国家也缺乏强有力的引导,而一味地推向市场,使高雅艺术不得不精英化或市场化。而大部分观众穷得不敢奢望高雅,于是满足于盗版和粗制滥造,或者不知高雅为何物,以俗为雅,以丑为雅。曾经令我们心驰神往的乡土文学艺术,如今在现代化、城市化潮流中,再也没有吸引力。[3]在时尚的裹挟之下,中国当代艺术经不再有家国天下的意识了,小圈子、江湖性、市场性艺术大行其道。艺术固然是个人的自由选择,但如果艺术只是成为个人和艺术之内的事,而国家和社会毫无责任,那么,艺术和人就面临双重失落,最终也必然导致国家成为没文化的国家。
精神叙事的关键在于艺术生活理念的成型。艺术生活理念是艺术大繁荣的基本前提,也是艺术回归生活的内在诉求。艺术生活理念首先是对待艺术本身的态度问题,即对艺术持一种敬畏感,将艺术视为提升生命价值的中介和桥梁。在此意义上,艺术不是一般的“人学”,而是高于人本身的,对灵魂、精神之人的关注,去拷问人的终极意义。因此,艺术是人的存在方式,尤其是人的精神的存在方式。艺术生活理念也是对待艺术所处的文化世界的态度,也就是具有深切的族群认同感和人类归属感,积极融入世界,通过交往、批判而获得文化世界中的身份。艺术起着重要的社会调节作用,正如古代诗论所言“诗可以群”。[4]艺术生活理念也是个体性的精神探险,即个体对人类精神困境的超越,跋涉荒诞与无意义,对人类精神空间的拓展,追寻精神的绿洲和原初的伊甸园。当下生活有着多重束缚,精神世界的塑造则给人以痛苦的自由,并反作用于生活,让我们的生活冲破阴霾迎接阳光。对艺术自身的、对艺术文化世界的和对个体精神性的三种态度显示着全球资本主义时代艺术深层的人文价值关怀。具有了这种关怀,中国艺术的文化身份就不仅是民族的、现代的,也是人类的、未来的。
艺术生活理念是艺术的深厚土壤,如果这种理念流失了、消解了,艺术就如在沙滩,难以持久。无论中国传统艺术怎么面临危机,无论中国当代艺术有着什么样的问题,关键的一点在于:艺术如何成为生活和生命的精神“原动力”和“正价值”。如果人的生活被经济、利益、名望以及各类纠缠不清的事情所拖累,那么,艺术还有何意义?可是,现代人忙得不可开交,不阅读一部作品,不欣赏一部原作,不观赏一部电影,不聆听一首音乐,不驻足一道风景,从根本上遗忘了艺术生活的意义。闲适时间的丧失正是艺术丧失的一个根本原因。闲适时间并非一种无所事事的时间,而是一种真正的精神时间,去剥离生活的赘物,去陶冶内在的心灵。如果仅仅是看看电影听听音乐那样简单,那么艺术仅仅是一种生活的调味品,而不是生活本身,更不可能成为生活的内在基础。因此,我们可能获得了忙碌的、富裕的、满意的生活,却丢失了真正的、健康的、超越性的生活。
今天,科技的工具理性与消费的实用理性消解了文化艺术的存在意义,重构了文化艺术的存现方式。对此,艺术世界观不得不察。我认为,艺术非但没有进入生活,反而被所谓的生活强行驱逐,只有改头换面才能获得认可,这是对艺术的极大伤害。于是,不再是艺术影响生活,而是生活影响艺术。艺术世界观正是去反思精神萎缩与生活异化的深层原因,而并非成为精神萎缩和生活异化的玩偶和殉葬品。因此,新世界观图景中的艺术精神叙事不仅在于重新追问世界之为世界,也在于重建生活自身的本真意义。这是精神叙事的重要任务。
首先,艺术不能放弃对人生的意义的拷问,在时间和物质的洪流中抓住永恒的东西。“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5]“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6]波德莱尔说,现代性是短暂、过渡和偶然,但艺术还有另一半,即永恒。文化的产生就在于对永生和永恒的追求,艺术精神自觉也在于营建一个生生不息的生命世界,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7]对每一个人而言,离开了这个生命世界,就如同行尸走肉。
其二,艺术也不能放弃对星空的价值的追问。星空是宇宙,也是黑夜,那也正是人心宁静的时刻。宇宙浩瀚而人身渺小,宇宙无限而人生短暂。追问星空如何璀璨、清澈、深邃,是每个处在焦虑中的心灵的必然抉择。追问星空使人类知道宁静和悠远的价值,懂得宇宙和生命的意义。当我们不在仰望星空,当星空因被污染或我们的心灵被污染而仰视不见之时,追问星空更为迫切。
最后,追问文化和艺术的真正使命。文化是人类的精神家园,是价值与意义的起源之地,而艺术就是这个家园的忠实守护者。艺术不止于美丽,艺术不仅让我们熟悉和认识世界,不仅让我们感受美的世界,而且也是对灵魂的拷问,对生命的提炼,对真理的敞开。
对人生、宇宙、艺术的三重意义的重新思考正是艺术精神叙事的重要道路,也是中国艺术话语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需要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否则文化艺术的精神生态将不可能重建,人类的诗意远景也将永无诗意。
今天的艺术精神叙事是相对于艺术精神沉迷而言,艺术精神早已有了自己的叙事,只是在现代被遮蔽了。在先秦的精神世界里(如庄子)就呈现出一种对纷乱时代人生意义的关切,这种关切正是中国艺术的一种精神自觉和自我叙事。[8]可是,在经历了人类中心主义与理性的肆意扩张之后,哲人们发出了“上帝死了”(尼采)、“人死了”(福柯)、“知识分子死了”(利奥塔)的判词,等等成为世界颓废的明证,这个世界弥漫着遮蔽一切意义与价值的虚无主义梦魇,我们尚未建立人类的价值体系,而是一再推迟。经由科学主义、技术理性、消费主义的轮番轰炸,人的意义已经被替换为符号和资本。以拆解传统为目标的后现代,试图消解宏大叙事,试图消解本体论,但人类不能离开正义与自由,意义与价值。对未来的人类而言,重建价值不是10年、100年的任务,而是数千年的文化使命。
艺术不能在反抗人类中心主义的虚无主义的怂恿下遗忘自己的使命,而成为虚无的傀儡、无意义的玩偶。艺术必须在新的世界观图景中有其新的精神叙事,尽管这只是艺术的“精神之搏”,但不意味着不产生相应的社会意义。精神与社会的互动,必然将引领更多的人参与到“后虚无主义时代”的拯救世界和重建世界的事业中来。这也是艺术精神叙事的思想意义与社会价值之所在。
[1] 胡塞尔著《生活世界现象学》,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
[2] 《周礼·地官·保氏》。
[3] 白烨在谈到《2012文情报告》时说:“再找不着纯粹的乡土小说、即传统意义上的乡土小说了”。
[4] 《论语·阳货》。
[5] 《庄子·知北游》。
[6] 《论语·子罕》。
[7] 《周易·系辞上》。
[8] 汪春泓《从时代背景看<逍遥游>本义及其对中国艺术精神的唤醒》,载徐中玉主编《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二十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