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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东亭 | 草书与楷书,道家与儒家

发布人:发布时间:2025-02-27

王东亭 | 草书与楷书,道家与儒家

你在墙上挂个画框,如果你手头没有距尺,那么你后面必须站一个人,指挥你,右边高点,再高一点,又太高了……直到他认为平了,正了,看顺眼了,方成。后面那个监督矫正你的他,是儒家;你,也是儒家。或者自我规矩,没有或者不想用规矩就得自动找人帮助你规矩,从而达到几乎一致的,犹如规矩丈量出来的外型效果。

早些年,越是闭塞或者古老的村落,村口的必经之路都会聚集着村里上了年纪的男女,但凡有人经过,无论熟悉陌生,待你走过去了,都会引来指指点点,你的打扮,你的走路姿势,你的头发长短……他们,都是儒家。

下图是从网上搜索来的楷书“进”字,走之底里面“隹”字,左部单人旁撇和竖之间的关系,竖的中轴线必须靠近撇的右边,右部首点必须与下面的竖在垂直线上,首横可以与左部虚接,第二、第三横不接,最后一横与左竖必须实接,首横长于第二第三横,而短于最后一横。以“隹”字最长部位的位置的中轴线要对准走之底的捺角处部位,走之底左部要呈前倾之势,不可垂直。如若不然,就如挂画框背后的他,就如村口上了年纪的男女,会给你指指点点,他们都是儒家,也都是楷书;他们心中有把矩,自己遵守,也容不得他人偏差,楷书就是他们心中的矩,标尺。楷书与儒家,分不清儒家就是楷书,还是楷书就是儒家。

 

 

中国大陆公路和街道两侧绿化带,规格而统一。它们规格统一,并定期修剪成形状统一;不允许哪怕个别枝条秀出,这会被认为是不符合规格,也不符合他们的审美。这些绿化带是儒家,是楷书;修剪它们包括观赏者们也是儒家,也是楷书。

你到山间随便截取一景,其中树木都会有独秀,会有陪衬烘托,会有疏离,会有密集;其间疏处可走马,密处不透风;会有远近,会有层次……貌似杂乱而和谐统一,乱而有序,这便是自然,这是道家,是草书。

楷书,是形式的,草书,是立体的。犹若儒家是心身不一,道家内外一致。楷书是场合上衣冠楚楚,正襟危坐;而草书是回家后的随意,放松,慵懒,散漫,粗头乱服……,无拘无束,直面内心。草书是自律,楷书是靠他人律,是被迫,是村口的无数双随时监控和挑剔的眼睛……。他们都是资深儒家、标准“楷书家”。

草书并不是不讲规矩,而是书写者内心规矩犹为严格,因为草书中许多字都符号化,不同字的书写非常接近、类似,稍有不慎就容易混淆,无法识辨,例如“以”和“比”字,“刘”和“对”字,“道”与“送”字……

楷书的书写节奏是恒均,是儒家的一板一眼,是格律,平仄平平仄……;而草书则是时而流水淙淙,时而直泻千里,荡气回肠,时而如泣如诉,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峰回路转……,时而惊蛇入草,时而飞鸟入林,时而孤蓬自振,时而惊沙坐飞,时而闲庭信步,时而云卷云舒……

楷书每字都有主笔,都分主次,俨然儒家之等级分明,君臣有别,亲疏有序。例如所有带斜钩(戈钩)的字,其都是属于主笔……。而草书没有主次,只有虚实,虚实是自然,是粗细,是远近,是辩证,是道。

楷书是儒家的实用性,功利性,属形,属刚,属方,属实;草书是属圆,属转,以至柔之笔,化柔为刚,草书属虚。虚比实更重要,因为实是由虚而生,无用即大用,唯虚能静,静则空,空故纳万境,无为而无不为矣。楷书徒有实形,而草书如王昌龄之境:物境、情境、意境;三境交融,交相辉映,写实而又空灵、玄妙,意味幽远、悠远……

苏东坡是儒家中的佼佼者,其书法中不见潇洒,飘逸,而唯有沉重。他虽然也接触黄庭坚般道教人物,但道教绝不是道。所以苏东坡哪怕写出:“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其表现的还是虽处逆境屡遭挫折而不畏惧、不颓丧的倔强性格和旷达胸怀的儒家精神,而他的所谓人生坎坷和挫折也都是因为其一生仕途,仕途人生。他的“一簑烟雨任平生”与道家的逸隐毫无关系。他的:“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 望,射天狼。”也不过是为了“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这是东坡借以表示希望朝廷委以边任,到边疆抗敌,其目的是以报效朝廷,为自己官爵,所谓建功立业,这是典型的儒家。苏东坡是个儒家秩序的极力维护者,有明确的目的性。而阮籍“步兵校尉缺,厨中有贮酒数百斛,阮籍乃求为步兵校尉。”虽然也有明确的目的性,但其仅仅就是为了酒,他主动要求步兵校尉之职,单单为了那里有美酒,可见阮籍何其简单,明了,直白,真实,率性,不隐晦,且毫无功利性。仅仅因为生物本能,为了喝,这就是道家,亦才有可能草书、草写人生。阮籍“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阮籍嫂尝还家,籍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辈设也?’”。阮籍一句“礼岂为我辈设也?”惊世骇俗,蔑视礼教,不拘礼法,不受儒法束缚,我行我素,坦然,坦荡而洒脱,一任自然;这,是道家,是草书。那么,道家不受世法,不受儒法,难道就无法无天了么?不然,非也。阮籍是我自有我法:“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司隶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文王曰:‘嗣宗毁顿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且有疾而饮酒食肉,固丧礼也!’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阮籍遭母丧,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不说儒家人伦礼仪,这也貌似有违天道自然。但:“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直言:‘穷矣!’都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穷:当时孝子丧言“穷”,意为穷极无奈,极度悲伤。)阮籍内心极度悲伤哀痛,只是对世俗丧礼不屑遵从,蔑视礼教,不拘礼法。不像儒家那么假,那么虚伪,做给世人看罢了。这就是道家,道家与儒家之区别,亦草书与楷书之别矣。阮籍作为一种“离经叛道”,而离的是儒家之“经”,叛的是儒家之“道”,叛离的是儒家桎梏。一如草书,楷书功力越深厚就越写不好草书,楷书是对草书最大的束缚、枷锁。

楷书表面上的彬彬有礼,循规蹈矩,是矜持,是道貌岸然,是儒雅……;而草书则是时而挥尘清谈,时而率性啸咏,是内心深处的放肆,放任,放达;是天性,本心,赤子心迹……。草书与楷书是形与心的较量,虚伪与真实的较量,世俗与自然的较量……

楷书可以无病呻吟,草书必须有感而发;楷书可以雕琢于拙巧,草书必须天然;楷书是扼杀天性,草书放纵自我;楷书是入世之规,草书则为出世之范;楷书排外排异,草书吸纳且包容。楷书出于隶书而居然容不下隶书,楷书从成熟就走向死亡,从唐代欧、颜、柳的极盛至清末黄自元的躯壳化。草书则一路走向衰败,五代以后再无草书,若有,仅为儒家草书,皆因为道文化被儒家一统而逼至消亡,也正如楷书习惯和功力对草书的冲突。

现代草书基本与道文化无关,其中除了法、技巧越来越多,特别是墨法,甚至有些还增添了西方黄金切割定律和设计性质的理念,一切都为了现代展厅视觉效果,所以草书实质上和楷书一样,都已经死亡,只留躯壳而已,仅有极少数道者,还在倔强地守卫,回望着那一方天道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