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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 | 说《千字文》

发布人:发布时间:2025-03-27



说《千字文》

 

启功

 

天地玄黄为起句的《千字文》,名头之大,应用之广,在成千累万的古文、古书中,能够胜过它的,大约是很少很少的。只看它四字成句,平仄流畅,有韵易诵,没有重字(没有重复写法的字),全篇仅仅一千字,比《道德》五千言这本著名的少字派书还少着五分之四。它便利群众,启发童蒙。其功效明显,流传广远,难道不是理所应得的吗?

在它流传千馀年的历史中,发生过或说存在着不少问题。有的问题人云亦云,习而不察。有的虽经人推论,而未得要领,也就以讹传讹

大约在三十年代初,法国的伯希和氏发表过一篇考订《千字文》的文章,冯承钧先生把它翻成汉文,题是《<千字文>考》,发表在《图书馆学季刊》中(第六卷第一期)。伯氏着力在周兴嗣这篇《千字文》的撰写过程,并讨论流传各种本子的真伪,对所谓王羲之书钟繇千字文进行辨伪,费了很多笔墨。这本千文见于明代《郁冈斋帖》和清代《三希堂帖》、《壮陶阁帖》,近数年原卷出现,有影印本。这本千文,首句是二仪日月,末句是焉哉乎也,中间全不成话。伯氏认为它是宋徽宗时人造的伪古物。其实书风还不够唐人,其为凭空捏造,望而可见,仔细考证,心力未免可惜。而其他有关《千字文》的问题,由于着力点不同,反倒未暇谈及。

我在五六岁时,正是家庭或私塾里仍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所谓三百千)的时候,但我只念过《三字经》后就被授读别的书了。接触《千字文》,实从习字临帖开始。既是一字字地临写,就发现了许多异文。如,,,等等,不免发生哪个对、为什么不同诸多疑问。后来逐渐留心有关《千字文》问题的资料,随手摘记,又几经散失,只剩写在一本帖后的一些条。由于借书困难,一时无法再加查阅核对,就先初步写出这篇大纲性的小文。目的只是想说出我对这些问题的看法。遗漏和错误,自知不少,诚恳希望读者惠予指教。

周兴嗣《千字文》的产生

在南朝梁、陈(公元五O二五八九)这不到一百年中间,忽然有一股千字文热,产生过至少四本(只说撰文,不论写本)。

一、萧子范本

《旧唐书·经籍志》:《千字文》一卷,萧子范撰;又一卷,周兴嗣撰。又《梁书》卷三十五《萧子范传》:南平王……使制《千字文》,其辞甚美,王命记室蔡蘧注释之。

二、周兴嗣本

《旧唐书·经籍志》著录紧次萧子范本之后,已见上文。又《梁书》卷四十九《周兴嗣传》:高祖以三桥旧宅为光宅寺,敕兴嗣与陆锤各制寺碑,及成俱奏,高祖用兴嗣所制者。自是《铜表铭》、《栅塘碣》、《北伐檄》、《次韵王羲之书千文》,并使兴嗣为文。每奏,高祖称善。又《隋书·经籍志》:《千字文》一卷,梁给事郎周兴嗣撰。

三、失名人撰,萧子云注本

《隋书·经籍志》著录周兴嗣本后云:又《千文》一卷,梁国子祭酒萧子云注。

四、失名人撰,胡肃注本

《隋书·经籍志》萧子云注本后接书:又《千文》一卷,胡肃注。当时还有梁武帝撰的《千字诗》。《陈书》卷十八《沈众传》:是时

梁武帝制《千字诗》,众为之注解。又《南史》卷五十七《沈约传》:约孙众……时梁武帝制《千字诗》,众为之注解。记载这些为的是说明沈众的学识,而不是著录《千字诗》。看《隋书》、《旧唐书》的著录中,都已没有《千字诗》,大约唐代已经亡失无存了。既称为诗,是几言的?其他都称文而不称诗,又为什么?我非常怀疑周兴嗣次韵,的就是梁武帝《千字诗》的,但这将永远是个怀疑而已(记得唐初某类书中曾引梁武帝《千字诗》的零句,现已无暇详检,即使查出,也解决不了这一篇的问题)。如果连梁武帝《千字诗》算上,当时这种千字成篇的作品,就有五本之多了。

以上各条资料中,最不好懂的是次韵王羲之书千字。这八个字可以作许多解释,事理上也有许多可能。例如:

一、王羲之写过千个字的韵语,周兴嗣依韵和作;

二、王羲之有千个零字,周兴嗣把它编排成为韵语;

三、周兴嗣撰了千字韵语,然后摹集王书把它写出,像怀仁集《圣教序》那样;

四、周兴嗣次某篇文的韵成为此文,用王体字写出,因而误传为王羲之书,等等。

总之,这八个字,与现传智永写本对不上。智永本上有、有次韵,没有提出王羲之书。如果真是集王羲之字而成,则应写出字,如唐人集王书、金人集柳(公权)书,以至集唐句、集杜句等等。问题在于周兴嗣撰、智永写本的《千文》究竟与王羲之书有关无关?次韵二字是编次成为韵文呢,还是依某些韵字顺序押成的呢?

王羲之书次韵问题

我们知道,每个故事都是愈传愈热闹。枝叶由少而多,已是普遍规律。《千字文》故事中有王羲之这个角色。除《梁书》外,还有较后的何延之《兰亭记》,载在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三。张彦远为宪宗、僖宗之间的人,何氏当在中唐之世。《兰亭记》说智永禅师为王羲之七代孙,还说他:克嗣良裘,精勤此艺,常居永欣寺阁上临书……于阁上临得真草千文好者八百馀本,浙东诸寺各施一本,今有存者,犹直钱数万。不待详细交代,智永所临,当然是王羲之的字,那么智永所临《千字文》中的字样,即是王羲之的字样了。

其次是此后的韦绚所撰《刘宾客嘉话录》:《千字文》,梁周兴嗣编次,而有王右军书者,人皆不晓其始。梁武教诸王书,令殷铁石于大王书中撮一千字不重者,每字一片纸,杂碎无叙。武帝召兴嗣谓曰:卿有才思,为我韵之。兴嗣一夕编次进上,须发皆白,而赏锡甚厚。右军孙智永禅师自临八百本。

日本圣武天皇死后,其皇后藤原光明子在天平胜宝八年(相当唐肃宗至德元年)把他的遗物献给东大寺卢舍那佛,记录的账簿,称为《东大寺献物账》。账内有一段记载:书法廿卷,拓晋右将军王羲之草书卷第一(下注:廿五行,黄纸,紫檀轴,绀绫襟,绮带。以下各条俱如此式)。同羲之草书卷第二……同羲之书卷第五十七(下注:真草千字文二百三行,浅黄纸,绀绫襟,绮带,紫檀轴)。今存二O二行,前两行俱糜烂,想登账时其前只烂一行,至今则又烂一行矣。

所谓,指的是同为本。这里已抛开了智永,直说拓自王羲之,而归入了王羲之名下。《兰亭记》在《法书要录》中,紧次于徐浩有建中四年纪年的《古迹记》后,则还应晚于《献物账》。但海外流传,耳治易多。略去智永,抬高声价,原是无足奇怪的。

可见王羲之这个角色在《千字文》故事中不但实有,而且曾霸占了真草千字文。于是《梁书》中那条矛盾,就被韦绚大肆弥缝,什么为我韵之编次进上,把最费解的次韵二字,分别落到实处。但是事情果真就是这样吗?矛盾之处,并未能由此弥缝便得解决。症结所在,实为次韵二字,还值得探索下去。

按清初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卷四《捻须寄·诗原》中引《稗史》云:

梁武帝宴华光殿联句,曹景宗后至,诗韵已尽,沈约与以所馀竞、病二字,景宗操笔而成……初读此,了未晓赋韵韵尽为何等格法。偶阅《陈后主集》,见其序宣猷堂宴集五言曰:披钩赋咏,逐韵多少,次第而用。座有江总、陆瑜、孔范三人,后主诏得诈、格、白、易、夕、掷、斥、折、唶字,其诗用韵与所得韵次前后正同,曾不搀乱一字,乃知其说是先(此处疑脱字)诗韵为钩,座客探钩,各据所得,循序赋之,正后世次韵格也。唐之次韵,起元微之、白乐天二公,自号元和体,古未有也,抑不知梁陈间已尝出此,但其所次之韵以探钩所得,而非酬和先唱者,是小异耳。

《稗史》不知谁撰,其他引《稗史》处有一条记正统间处州生员吟诗事,知其书为明人之作。所引《陈后主集》,张溥、冯维讷所辑本中已不见了。赵翼《陔馀丛考》卷廿三《联句》条亦述此说,但未注出处。

至于,无疑是梁武帝所敕了。所次之韵,是按梁武帝《千字诗》的韵呢,还是另选韵字令周兴嗣去次呢,就无法知道了。宋人杨亿的《文公谈苑》所说字之误,则纯属臆测,毫无根据。又梁武帝的千字叫做诗,别人的都叫做文,为什么,也无法知道了。

王羲之零字和智永写本问题

周兴嗣编《千字文》既与王羲之写的字有关系,那么是先有文还是先有字?王羲之书千字倘若真在撰文之前已有了,又何以那样巧,正有一千字都不重复呢?梁武帝固然收藏过许多王羲之的法书,挑出不重复的,难道恰恰正有一千字吗?其实现在文中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不重复的字,而实有不同写法的重字,也有借字。摘出如下:

”“

”“

在古书中不同的地方,曾被两用,但它们之间并非是截然不同或意义悬殊的两个字。像《易经》里的字,即是字。如引《易经》

无咎写成無咎,当然算不准确,但一般使用这二字,并没有什么区别。因此《千文》中上举的八个字,实际是不同写法的四个字,并不能算严格的不重复。又银烛炜煌字,智永写本,真书作,草书才作。按炜煌,应是旁,不应是旁,而文中真书部分用了个借字,可见当时王书千字中,实缺少火旁的;也可看出所集的王字,是以真书为主,而草书各字是相对配上去的,所以真书借字,草书不借。

哪里来的那么些方便的零字?即使果真是殷铁石集拓,但拓字细细描摹,不能很快办到。梁武帝要周兴嗣撰《千文》,殷铁石立即能够拓出千字,那只是故事夸张。其实古代对名人法书实有平常编集单字的事,唐韦述《叙书录》(载在《法书要录》卷四):开元十六年五月,内出二王真迹及张芝、张昶等真迹,总一百五十卷,付集贤院,令集字拓进。寻且依文拓两本进内,分赐诸王。后属车驾入都,却进真本,竟不果进集字……其古本,亦有是梁隋官本者。所谓集字,当是摹集单字,为了编成备查的工具书。宋人、清人编排汉隶单字,明人、清人又曾编排草字,清末人又曾编排楷字,都是查寻各字不同写法的工具书。开元中令集贤院拓进的集字,无疑即是这种性质的。又韦述总述唐代内府收藏许多件古代法书,谈到其中搀有梁隋官本(所谓官本可能指官藏本,或官摹本)。唐代摹拓法书既承梁隋旧法,集字之法自也未必是开元时始创。令我不禁想到怀仁集王字的《圣教序》,岂非就是得到这类集字呢?这次编集《千文》的活动,如果不是先有了集字工具书,也许即是编集单字工具书的开始。又古人写字并非为后人集字预先准备的,每字大小岂能一律相近,《圣教序》中字的大小基本差不多,可见怀仁在放大缩小上做了手脚。由此也可明白智永写本《千文》,无论是摹(指钩描)、是临(指按照字样仿写),每字大小相同,也必然是经过了加工手续的。怀仁加了工的《圣教序》既可被认为是王羲之书,那么智永加了工的《千字文》被题为拓王羲之书也就不足奇怪了。临王书也罢,拓王书也罢,智永写本的周兴嗣《千字文》应是这篇文今存的最早的本子,是毫无疑义的。

智永《真草千字文》写本、临本和刻本

一、智永墨迹本

流传下来的智永写本《千字文》,距今七十七年以前的人,只见过西安碑林宋大观年间薛氏摹刻本,捶拓年久,风采俱颓。一九一二年日本小川为次郎氏把所得到的一个墨迹本交圣华房(出版社名)影印行世,后有日本内藤虎次郎氏跋尾,从此许多人才见到一个可靠的墨迹本。内藤氏考订认为这即是《东大寺献物账》中所谓拓王羲之书”“真草千字文二百三行那一卷(现在已改装成册),所考极其正确。但内藤氏也有被一个字困扰处,即是那个字。《献物账》上分明写着,自然应该是双钩廓填的摹拓所成,而这本笔画,却又分明是直去直来地写成的。保险些,说它是唐摹,再保险些,说它摹法已兼临写。七十七年前,可资比较的材料发现还不太多时,作此模棱两可之说,也实有可被理解处。

此后几年,上虞罗氏重印此本,后有罗叔蕴先生跋尾,便理直气壮地说它多力丰筋,实是智永八百本之一的真迹。从此时以至今日,智永的书写权愈来愈被确认了。

二、贞观十五年蒋善进临本

敦煌发现的唐初人临本残卷,今藏巴黎,纸本,自帷房真书一行起至乎也止,真草共三十四行。尾题真书一行为贞观十五年七月临出此本蒋善进记,只有一个真书字和几个草书字与日本藏本稍有小差别外,其馀无一不似。在面对原本临写(不是影摹)的法书中,这已是极够忠实的了。重要的是草书字真书作字,与日本藏本完全一样,使我真要喊出一字千金了!

三、宋薛嗣昌摹刻本

陕西西安碑林中有一石刻本,为宋大观三年薛嗣昌所刻,其中各字都与日本藏墨迹本相同,有些宋讳字缺末笔,则是刻石时所缺。只有字真书不作旁。或是薛氏所据底本上所改,或是薛氏自作聪明,在刻石时当做明显错字所改,于是也不出校记(在跋中也不加说明以表示他改了字)。薛氏摹刻有功,却又功不掩过!

四、南宋《群玉堂帖》刻残本

南宋韩佗胄刻的《阅古堂帖》被查抄入皇宫,改名为《群玉堂帖》。其中刻了一个残本,自囊箱真书起,至乎也止真草共四十二行,后有智永小字款,是否蛇足,可以不论。字是否旁,已记不得。字迹与日本藏墨迹本十分一致,只是略瘦些,这是刻拓本的常情。此本在张效彬先生家,浩劫中被掠入一大官家,今失所在,也没留下影本。法书诲盗,自古而然,真令人欲焚笔砚!

五、宝墨轩刻本

日本藏墨迹本后有杨惺吾先生跋尾,提到宝墨轩本,其本有影印本,首题宝墨轩藏帖,下刻朱文山阴张氏世珍长方印,次行题唐智永禅师书。大约是明末不学的坊贾所刻,字迹较弱,中多缺字未刻,似由底本损缺。真书字作旁。律召字真书缺,草书仍是字。此本书法未佳,也无关考证。只因杨氏所曾提及,故为列出。

《千字文》各本中的异文问题

《千字文》在流传过程中,特别经过宋代,被避讳改字搞得七乱八糟。有的由于和讳字本字相同,有的由于是音近的嫌名,一律加以避改。或缺笔画,或用代字,那些字虽然很乱,但还有迹可寻。只有一个字被改为,最不易解。

律召律吕的写本,最早见于怀素小草书写本,卷尾题贞元十五年,如果这卷是真迹,则字改,在晚唐就开始了。但在词义的关系上,毕竟不合。《千文》这里相对的两句是闰馀成岁,律召调阳。按地球转行,古代阴历算法,一年三百六十日,总有馀数,积累多了,够一个月,放在年末,号称闰月。又古代以竹制各种律管,对应各时的节气。管里放入葭灰,据传说到了立春,阳气初升,这相应的一个律管里的灰就自己飞出(说见《后汉书·律历志》)。这种引动的作用,叫作。《吕览》十七以阳召阳,以阴召阴。综合看来,对,是名称,是实字;对,是说明作用的,是虚字。如果作律吕,则是平行的双字词,与上句不能成对了。所以我总怀疑这个字也是宋人避讳嫌名而改的。宋代有一个祖先名叫,字从得声,与音近又同部。唐代李贺家讳晋肃,他应进士科举,就有人以为他犯了讳。这种音近嫌名,无理取闹,本没有实理可讲的。不管的音究竟有别无别,即使有别,在要避时,还是不许不改的。有人反问:如按宋讳之说,则怀素小草书《千文》又该怎讲?回答是:如宋讳是实,则怀素字即假;如怀素字是真,则召字是宋讳说就不能成立了。谨待高明学者来判断吧。

宋讳见于薛氏刻本中的有:

玄(缺末笔)让、树(缺末笔)贞(缺末笔)敬(缺末笔,后又被人补刻上,宋拓本缺笔)匡(缺末笔)

又绍兴二十年御书院中人写的行书《千字文》一本,刻入《三希堂帖》,误题为宋高宗,原迹有影印本。其中改字最多,列举如下:

玄(改作)召(吕)让(逊)殷(商)树(竹)

贞(清)竟(罄)

桓(齐)匡(辅)恒(泰)纨(团)丸(弹)朗(晃)只有字找不出合适的仄声字来代替,就用缺笔办法了之,可谓技穷了。

还有智永写本中温清字写成三点水旁作,与《曲礼》的字不合。按北魏正光年间的《张猛龙碑》温清字也作,可见南北朝时,温清一词,还是写,比唐碑和宋板《礼记》作的早得多多!

 

馀谈

上文曾提到故事愈传愈热闹,枝叶由少而多的事,来说明周兴嗣编撰《千字文》,智永书写《千字文》的事也不例外。有趣的是捏造故事的人,有时只顾热闹,却忘了事实上的不合理。例如为了说明智永临书功夫的深厚,便说他用了多少枝笔。古人毛笔是活笔头,可以换头不换管。何延之说他所退笔头(用秃了换下来的笔头),置之大竹簏,簏受一石,而五簏皆满。凡三十年。到了韦绚的《刘宾客嘉话录》则说他积年学书,后有笔头十瓮,每瓮皆数万。清代章学诚《知非日札》说:永师学书虽勤,断无每日换退数十笔头之理。人生百年,止得三万六千日耳。十瓮笔头,每瓮数万,是必百年之内,每日换数十笔头,岂情理哉!造谣言、吹大气的韦绚,却没想到一千一百多年后还有人跟他算账!

这篇稿写完了,拿着向一位朋友请教。这位朋友看完了,轻松地一笑。我急忙问他笑在何处,他说:你费了许多无用之力!王羲之的《兰亭序》怏然自足无论唐摹本、宋刻本,都是怏然,字从心'从,而世行一般古文读本中却都作快(快乐的)然怏然二字在唐宋以来文章中不常用,快然则普通流行,易懂常用,其中并无足深求的。律召成为律吕,恐怕也只是由于常见易懂罢了。《千字文》是以蒙书的身份被传习的,教蒙书的人,自以普通文化程度的为多,因此快然律吕,就都流行起来。你的详考,岂不是可怜无补费精神吗?我心悦诚服地上了一堂常识课,赶紧把这个看法写入稿内。

总之,现行这卷以天地玄黄为首句的《千字文》,是梁武帝敕令周兴嗣撰作的;所称次韵,可能是次梁武帝《千字诗》的韵。当时曾用王羲之写过的字集摹一卷,中间有借的字,也有重文异体的字。智永曾对着这种集字本临写过八百多本。日本《献物账》从书法角度说,称它为拓王羲之千字文,史书经籍等志从文章角度说,称它为周兴嗣撰千字文

附记:

一、日本今井凌雪教授惠赠便利堂原色影印本《真草千字文》一函,从硬黄纸色上看,前数行中间横断有些处纸色较淡,当是裱带勒系的痕迹,是为原是卷子,后改成册之证。

二、字都是王羲之的家讳,他把正月都写成初月,又怎能直写这些字呢?可知当时集字的底本中也有伪迹,或把非王氏的字误认为王字处。

三、日本传本千文墨迹原件原为小川为次郎先生所藏,今为其子小川正字广巳先生继藏。余于一九八九年四月廿九至日本京都小川氏家,获观原本,装册裱手不精,每半页四边镶以绫条,其风格似清末裱工,殆即明治末年所装,计其改卷为册,当亦即在此时。硬黄纸本,黄上微泛淡褐色,盖敦煌一种薄质硬黄纸经装裱见水时即呈此色。其字每逢下笔墨痕浓重处时有墨聚如黍粒,斜映窗光,犹有闪亮之色,更可知绝非钩描之迹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