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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岳川:书法古琴之雅韵和鸣
发布人:发布时间:2019-01-10
王岳川
在中国音乐学院的演出厅里,我很高兴与古琴演奏家黄梅博士合作“琴书”。在清丽飘渺的古琴清音中我开始轻轻蘸墨,然后和着琴韵开始书法的审美历程……。如今,有人在书写中用西方大提琴伴奏表达对“墨乐”的追求,有人在现代交响乐演奏中挥毫以展示当代书法的中西交汇。而我则乐于沉浸在书法与古琴的和鸣中,呈现中国文化情绪的精纯度和中国艺术精神的历史穿越性……
一 书法精神与古琴雅韵
中国书法与古琴在新世纪双双入选联合国“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表明书法与古琴在中国文化史乃至世界文明史上的地位很高,这一传统文化精粹,在深厚的文化底蕴中仍然散发着永恒的魅力。
古琴是相当古老的乐器,《尚书》载:“舜弹五弦之琴,歌南国之诗,而天下治。”几千年来,古琴坚持自我的超越性大雅本色,历千年而不改初衷,其独特的艺术魅力给人以心灵的感动和震憾。《溪山琴况》中对琴韵之美二十四况做了绝妙的概括:和、静、清、远、古、淡、恬、逸、雅、丽、亮、采、洁、润、圆、坚、宏、细、溜、健、轻、重、迟、速。无一字俗,无一语暴,其儒道两家的“中正和平”、“清微淡远”的雅正虚静精神体会的淋漓尽致。可以说,古琴不事浮华,抖落世俗,放逐蛮力,追求清微远谈,力求天人合一,人琴合一,获得古淡疏脱、淳静和远、萧散简远、恬淡清逸的美学感悟。
同样,中国书法审美亦讲求中正平和。孙过庭《书谱》说:“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迟,遣不恒疾;带燥方润,将浓遂枯;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乍显乍晦,若行若藏;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历史上的书法名篇,无一不是雅正鲜活,充满平和之气:“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历,而风规自远。子敬已下,莫不鼓努为力,标置成体,岂独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悬隔者也”。只有达到了很高的精神感悟,才能“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
中国历代精通书法与古琴者多,其代表人物就是著名书法家古琴家蔡邕和蔡文姬,蔡邕在音乐上有《琴论》,影响深远。而蔡邕在书法上造诣很深,其《笔论》中说:“欲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可以说,蔡邕因为精于书法与古琴,所以他在写《笔论》时能看到书法与古琴的契合点而加以精审论述,要求静心收视,胸怀散朗,自然放松,精力集中,才能在琴音的挥毫中找到最能表达自我心境的完美方式。
可以说,古琴和书法创作前都要收视反听,心不旁骛,与世俗隔离,达到空故纳万境的境界。古人写书法之前,要沐浴更衣,打坐清心,静坐案前,气运全身,状难状之境如在目前,胸有成竹,然后开笔,挥毫写出潇洒飘逸、疏朗空灵的书法。《书谱》说“心不厌精,手不忘熟。……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庖丁之目,不见全牛。”大文豪苏东坡还有颇有个性的“五不写”之说,即遇到以下五种情况不写书法:凡是来人限定字体大小的不写;未曾谋面的人求字不写;绫绢不写;想借东坡字画扬名后世的不写;来人文无深意难以下笔的不写。这五不写,显示了东坡对书法的虔诚敬重,对世俗化书法和世俗心态的拒斥。
同样古人弹琴之前点燃一炷香,焚香“如对至尊”表明对琴的敬重,而袅袅青烟能让人脱俗纯净而收摄沉静,达到“坐欲安,视欲专,意欲闲,神欲鲜,指欲坚”之境。在恣意书写时,能够有袅袅琴音相伴,定能使书与琴交相辉映,使书写者涵泳弥漫周遭的韵律而感到身心解放,而深谙琴操的琴者也会在演奏中感到天地万物的律动和情感旋律线的无限伸展;书法美学要求内功深厚中锋入纸,“力能扛鼎”而“力透纸背”,古琴演奏也讲求“按欲如木,弹如断弦”的飒飒林木震和之声;书法用笔讲求外圆内方中侧互用,在起承转合中中展示轻重疾徐、顾盼生姿,古琴弹奏也要求运指方圆互用,乐音以清远通透,大音希声、清微淡远为妙。
二 艺道境界与琴书和鸣
中国历代文人君子必得有“琴棋书画”文化的涵养陶冶,故而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古琴与书法具有形而上的超越性,已然成为文人君子书写操琴的内在心灵律令。琴乐所追求意境深远空静与性灵之境相通,人心的深度决定琴声的纯度,古琴的和淡恬静和古淡冲和的宇宙意识,使得琴曲“孤高岑寂”、“淡而会心”,在意韵萧疏、琴音幽微中,透出精神无限自由而无所执取的入思状态,在瞬间播撒出一种简静淡远的萧疏的生命之韵,使人在意境深远中感悟空灵跌荡的禅静。同样,中国书法是中国美学的灵魂。意趣超迈的书法表现出中国艺术最潇洒、最灵动的自由精神。具有生命律动感的书法线条,依于笔,本乎道,通于神,达乎气。这是一种以刚雄清新的生命为美的书法美学观,一种以书法线条与天地万物和人的生命同构的书法本体论。
音符或者文字线条的抽象美,外事造化,中得心源,从自然启迪之中获得充气以为和的精神激荡之美。薛易简《琴诀》云:“故古之君子,皆因事而制,或怡情以自适,或讽刺以写心,或忧愤以传志。故能专精注神,感动鬼神。”正如有琴家所说:“淡韵不能刻意,它是一种甘于寂寞而又敏锐的品格。此音韵不媚俗,不做作,宛如砌上一杯清茶,静焚三支淡香,随清淡,绝去炎嚣,品悟动静人世百态”。诚哉斯言!
历代琴家和书家皆为有大修为的君子。琴人代表人物先秦有孔子、师襄、幽门周、伯牙等,两汉有刘志、司马懿、诸葛亮、刘向、蔡邕、司马相如、卓文君等,魏晋时期有蔡琰、阮瑀、阮咸、嵇康、左思、刘琨、陶渊明。隋唐有李世民、李隆基、李白、白居易、王维、顾况、温庭筠、韩愈、李贺等。历代文人高人皆钟情于古琴,东汉蔡邕《琴操》云:“昔伏羲氏作琴,所以御邪僻,防心淫,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也。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日也;广六寸,象六合也”。古人在抚琴中观千年历史风云,在音符跌宕中涵养天人合一的性灵,在高山流水中寻觅心灵独白的回响,在皇天厚土中吟哦喟叹生命的飘逝,在淡泊神闲心无旁骛的琴韵弹拨中感悟天地人生的沧桑和志趣境界的宏阔……
历代书法家张芝、蔡邕、王羲之、王献之、张旭、颜真卿、怀素、苏东坡、黄庭坚、米芾、赵孟頫、文征明、董其昌、祝允明、王铎、傅山等,其书法与心电图相表里,在线条的尽情挥洒中表征出老子美学“为道日损”的根本精神。书家对宇宙作“俯仰往返,远近取与”的观照,用灵动的线条表现大千世界,从有限中领悟出无限,化实象为空灵,以生动的与道相通的线条勾勒文字形体而呈现心灵,传达一种超越于墨象之外的不可言喻的思想、飘忽即逝的意绪和独得于心的生命风神。观历代书家颇有个性的线条,尽管风格各异,姿态不同,但皆神骏飘逸,绵延摇曳,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墨气四射,四表无穷,臻达生命的极境。在“致虚极”、“见素朴”、“ 损之又损”中,将空间时间化,将有限无限化,将现实世界的一切都加以净化、简化、淡化,而成为“惟恍惟惚”的存在。中国书法不必应言,不必具象,而仅以其一线或浓或淡或枯或润的游走的墨迹,就可以体现那种超越于言象之上的玄妙之意与幽深之理。这种忘言忘象至简至纯之线,贵在得意、得气,而指向终极之道。
孔子古琴兴礼乐之制,伯牙、子期古琴有高山流水的知音之盼,诸葛亮、陶渊明古琴有高迈情操与过人智慧之喻。而仓颉造字,惊天地而泣鬼神,是文明肇始。琴与书的根本精神都在于告别蛮荒,走进文明,提升风骨,感悟自心,天人合一,清静自洽,最终由艺境而进大道。但是遗憾的是,进入现代以来,书家和琴家在日益浮躁的多变时代中,难以静心琴书意境的追求,而一味非艺术的噪音污染心灵,令人叹息粗糙时代只能产生粗糙的书法:难有境界,一味蛮力,粗俗顽劣,而高妙的书法讲求韵律、境界、虚实,静穆,高远。高妙的琴声必来字高妙的心灵,那些仅仅凭一两手技巧就想攀登艺术高峰的人,必然事倍功半,南辕北辙。
三 琴里情操与字里乾坤
大抵道与艺具有一种无限与有限的关系,或以有限之"艺"抵达无限之"道"的过程。因此,"道"是"艺"的灵魂,"艺"的终极境界是"道"。然而,现代以来,东西方文化遭遇到空前的精神困境。这种困境只是说明了这样一个问题:东西方文化危机的深层是人的危机、情怀的危机和艺术的危机的集中表征。哲人们为了救赎几近窒息的心灵,解放被榨取殆尽的生命,开出的药方竟众口一词:以艺术之气韵给生命以血性,以艺术之意境提升人生的境界,使之摆脱物欲,重返精神家园。于是,艺术灵性成为诗人哲人追求的目标。无庸讳言,当代艺术与现代文明面临同一个世界性历史困境。如何在日益信息化、科学化的文明中,保持住人间的诗意、生命的意义和艺术的憧憬,是迈向现代化的社会所必得关注的全球性问题。
关心人的心性超越、灵魂安顿,以达到精神的自由解放的维度,在哲性诗学家那里是独有见地的。中国美学和中国艺术中的诗琴书画重视性灵、气韵、意境、神形、讲求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注重凝神寂照,澄怀味道,游目周览,俯仰自得,创造出的艺境泊然无染,空灵幽渺。哲性诗学相当重视艺术对灵魂的提升功效。因为美和艺术把未来的理想先行带入历史现实,艺术积淀着人类远古无意识,并从一个更高的存在(道)出发,召唤人们进入审美境界,从纯审美中规范现实向纯存在转换。
以艺术之清泉洗涤世俗之尘埃,在宁静的蕴涵中包孕着对人生和世界的一往情深,既超出现实又诗意地返回人生,这就是人与艺术精神的内在契合,或许也是人的超越性的本真写照。白居易酷爱古琴,《夜琴》诗有:“蜀琴木性实,楚丝音韵清”之句。张祜《听岳州徐员外弹琴》:“玉律潜符一古琴,哲人心见圣人心。尽日南风似遗意,九疑猿鸟满山吟”,可谓深得古琴神韵。薛易简在《琴诀》强调古琴:“可以观风教、摄心魂、辨喜怒、悦情思、静神虑、壮胆勇、绝尘俗、格鬼神。”书法何尝不如此。在书写中,我们对文字中所含文明伟力和文字超越千载的伟大时间力量感到敬畏,在笔里情操、字里风骨中,获得精神清泉的浸润。
琴书意境的审美创造历程标示出中国艺术精神中审美意识觉醒的历程。千百年来,书家琴家之思往往以虚灵的胸襟吐纳宇宙之气,从而建立晶莹透明的审美意境。透过中国诗、琴、书、画的艺术境界可以解悟华夏美学精神之所在。琴书意境相和相荡有观之不畅,思之有余的不确定性,重表现性而不重再现性,使真力弥漫、万象在旁的主体心灵超脱自在,于抟虚成实中领悟物态天趣,在造化和心灵的合一中创造意境。
我在古琴高妙的音流起伏中,挥毫写出两丈余长两米多高的大型书法苏东坡《念奴娇 赤壁怀古》,力求在几百名中外观众的静心注视下笔歌墨唱,于婉转舒张之中传达出书法文化内在的力量。在古琴幽微叙述中,进入到古代文化精神内核的深处,感受雄浑大气的国乐国书意境,用笔墨演绎东坡词典雅隽永的内涵,增添一份历史的记忆和情怀。在整个音乐厅凝神静气聆听和笔墨目击道存中,分明感到在这新的音乐时间流和书法空间流中,中国文化的集体记忆和历史流动正在化成个体心灵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