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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胜勋:论技进乎道

发布人:发布时间:2022-09-09



 

论技进乎道

 

时胜勋

 

 

技术与超技术的关系也是艺术学的重要问题。在绪论里我们提到艺术是一种技术,但又超越于技术。作为技术的艺术只是艺术的一个方面,而并非艺术的终极方面。在中国古代,艺这一词的内涵就是技。相比而言,文的地位要高于艺(技)。

最早明确提出技与道之关系的是庄子。《庄子•养生主》记载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在今天来看,解牛是纯技术工作,根本没有什么道的内容。但是,在庖丁看来,解牛要符合天理,就是牛的自然纹理,达到解牛者、技术、对象的高度合一。这种高妙的状态就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超越了感官的层次,而抵达精神的层次。在解牛过程中达到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这种状态就是自由,是对规律的高妙掌握、把控。在这里,艺术与科学有着密切的联系,但旋即就被抑制了。庖丁解牛其实需要更多地生理学的知识,这是庖丁长期经验的积累,还是科学的初级状态,但已经蕴含了艺术与科学的正确关系。掌握规律,依乎规律行事,进而达到自由的游刃有余的状态,这就是技进乎道的含义。因此,庖丁解牛就是不是纯粹的技术工作,而是通过技术实现人、技术(科学、理性、知识、经验)、对象的合一。不过,后来技术(科学、理性、经验)层次后来被弱化,相反,老子、庄子提倡的虚静、心斋、坐忘等被强化。于是,艺术开始注重对具体的、外在的、感官的层次的贬黜,强调更高的超越性的层次。尽管方向一致,但遗落了最有价值的自由这一因素,是可惜的。艺术的自由不仅是精神的自由,也是理性的自由。二者合一是技进乎道的原始含义。感性与理性的自由才是臻达道的关键,缺失任何一个都使得技进乎道变得不可能。假若庖丁只是虚静,而不精研牛之文理,又如何达到游刃有余的状态呢?更何况庖丁还表现了非常自觉的自我反思意识,即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 这是说遇到更高的挑战更需要高超的技巧、耐心、意志,而绝非只是虚静一方面所能解决的。任何伟大的艺术都不是一拍脑门的产物,而是长期感性、理性、经验、意志、耐心、灵感综合后的产物。所以说,技进乎道恰如其分地解释了艺术创作的基本规律。

相比道家,儒家也强调艺术与道的关系,但未必着眼于创作。刘勰《文心雕龙•原道》: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取象乎河洛,问数乎蓍龟,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辉事业,彪炳辞义。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原道心以敷章就是涉及文章与道心的关系。《文心雕龙》的首篇就是《原道》,可见刘勰对于文道关系的重视。在刘勰看来,文就是道的体现,文和内在核心和最高指向就是道。这个道在儒家那里就是天道,即人伦纲常秩序。在根本性质上,庄子的天道和儒家的天道并不冲突,只是前者更重视自然(生命)之道,而后者更重视社会(人伦)之道。因此,儒家文化的核心精神礼乐”就是将人伦道德规范与艺术密切结合起来,这一方面体现了艺术的道德内涵,另一方面又将道德形象化,不至于过于抽象化、说教化。但是相比而言,儒家更偏重于将艺术拉向伦理道德的严密控制之网,从而抑制了艺术的发展。相反,由于道家自身的道本身就偏重与自然、生命、精神,反而更适合于艺术的发展。不过,道家的技进乎道的危险在于取消艺术(技术)的独立地位,而专注于自然、精神、生命本身,即所谓的得鱼忘筌。这似乎是艺术始料不及的。

与技进乎道关系密切的还有一个重要命题就是“言意之辨。技进乎道涉及的是规律与自由,而言意之辨涉及的表达与意义。《周易》提到立象以尽意”,通过卦象来表现万事万物的规律。这个象不是形象,而是符号。符号的多义性比语言的多义性更强。不过,从性质而言,言意之辩保留了符号与意义的二元关系。就中国而言,确定的东西偏重于尽意,比如佛经的翻译,总不能说言不尽意,那也就不用翻译了。但是,佛经本身是排斥语言的,因为在佛教看来,语言(有)也只是色,并非根本。所以禅宗强调的是不立文字,注重棒喝、顿悟、直觉。尽管如此,这仍然体现了符号、技术臻达道的层次的状态。在意义不确定的方面,言不能尽意,表面的语言、符号总是蕴含着更为丰富的内容。从总体上说,中国古典诗学还是强调言不尽意,就是贵含蓄、蕴藉,不要过于直白,否则就乏韵味,不能使人回味。这就是对技术、语言、符号层次的制约与提升,不是执着于技术、语言、符号本身,而是关注于技术、语言、符号本身是否能较好地体现了意义、精神、内容。

技进乎道的另一表达就是艺术的人生化或者人生的艺术化,就是将人生本身看做一件艺术品,以艺术的方式来生存,即艺术化生存。这是中国古代最为突出的艺术精神。这一点就是艺术的非专业化状态,即生命化、存在化的状态。艺术的专业化状态是审美现代性的产物,艺术家成为专业的群体,他们不再身兼政治家、军事家、教师等,而成为社会分工的重要体现。这在中国古代是难以想象的。中国古代的艺术家分为两类,最主要的一类就是士大夫,即从政(入世)的艺术家,主要是文学家,比如杜甫、韩愈、欧阳修、苏轼等。这使得他们的文学创作融入了特有的人生经历,特别是宦海沉浮,其作品饱含政治、文化、人生等多重内涵。这绝非今天专业的文学家或艺术家所能比拟。他们的文学艺术创作就是抵达道(生命、天地)的层次的。第二种是没有入仕(即出世),流落于市井、民间的文学家、艺术家,他们或者不为当政者所用,或者无心于此,但都表现了顽强的生命意志、充沛的人生情感、复杂的生命感悟,比如柳永、李清照、八大山人、曹雪芹等。无论是入世还是出世,这些文学家、艺术家所要表现的就是个我的人生感悟、志向抱负、情感思想。中国诗学两大方向“诗言志”“诗缘情”就是体现。这同样表现了技进乎道的状态。文学艺术对中国人而言,不是外在的,而是艺术与人生(历史、文化)的合一,人生的爱恨情仇、人情冷暖、悲欢离合,都是通过艺术来呈现、宣泄、超越的,表达了深厚的文化、历史、生命意识。《三国演义》对英雄的喟叹,《红楼梦》对生命的喟叹,莫不如此。这使得中国文学艺术具有浓厚的生命底蕴。这也是中国古代艺术化生存的伟大遗产。

今天,不管我们如何重复强调技进乎道、艺术化生存、艺术与生命的密切关系,都显得恍若隔世。技进乎道的艺术使得艺术本身具有着深厚的本体论(形而上)依托,而不至于成为飘飞的柳絮。但是,现代性以来的艺术日益自律化、纯粹化、专业化、商业化,它更多地表现了艺术更为个体的、封闭的、有限的生命感受,而不再是一种阔大的、广博的、奔涌不息的状态。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是何等的悲壮慷慨凄凉,而梵高的画作则沉浸于个体,是独特个体的生命外化。这与中国将个体生命与自然、历史、文化的融合为一显然不是一个状态。现代性的艺术更加注重创意、色彩、形式、直觉、灵感,而中国古典的艺术虽也重视这些,但更倾向于将其提升至更高的道的层次,或者说生命的、文化的、历史的层次。

其实,西方的艺术本就具有这种形而上的特质,比如荷马史诗对英雄的赞歌,就表现了希腊人的世界观、价值观,何尝不是文化的历史的呢?还有德国歌德的《浮士德》何尝不是德意志民族精神的艺术呈现呢?这种表现民族的、文化的心灵的倾向也影响到了中国,比如宗白华就强调中国艺术心灵、艺术精神等。而艺术精神、艺术心灵不是别的,正是中国古典诗学的道。尽管二者称呼不一,但结构是一致的,就是东西方艺术都强调在艺术当中蕴含某种形而上的价值,超乎人间的、亘古长存的、普遍的价值。这其实不是中国艺术精神,而是人类艺术精神。

由技进乎道来看中国当代艺术,有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方面的问题是艺术的纯形式、符号化、物件化之后,是否还能承载精神的问题,比如一些现成品艺术,要表达怎样的意义?另一方面的问题是观念如何体现与技术当中,而不是纯粹的玩观念,观念语焉不详,形式晦涩难懂。这就导致了前面说分析的形神问题了。形神问题与技进乎道有一致之处,但技进乎道偏重的是通过技术而抵达更高的道,此时这个技就包含了形、神两个方面。这个道可以是人生的、历史的、文化的、精神的,但并不居于艺术当中。技进乎道打破了艺术封闭的倾向,而将艺术带入更为广阔的社会文化历史的场景当中。今天的艺术日益形式化,没有道这一形而上的维度,同时也日益封闭化,再难将人类历史、文化合一,这无疑对当代艺术是最为致命的伤害。

当代艺术,无论怎样的玩花样,如果长久地拒绝道,拒绝文化、历史、生命、精神,那么,它毕竟窒息自己的生命和潜力。当代艺术的出路也绝非兜售一些莫名其妙的观念。莫名其妙的观念只具有新鲜性、刺激性乃至挑衅性,与形而上的道不可同日而语。技进乎道提示当代艺术家,做一个思考人类命运的哲学家、思想家、诗人,而并非在自己的专业化的圈子里讨生活,否则,一个告别了道的层次的艺术家,也就必然被历史、文化、生命所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