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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危机下的沉思 兼谈书法的继承与发展问题

发布人:发布时间:2014-07-22




全球化危机下的沉思 兼谈书法的继承与发展问题

 

   郑晓华
 

【内容提要】
    ● 书法是一种具有特殊历史地位的艺术。中国文人的理想,是通过书法介入社会,赞天地之化育。

  ● 近现代科学技术的进步使书法艺术的实用空间缩小,它促使书法由传统向现代转型。

  ● “全球化”向书法艺术提出了新的挑战。书法艺术实际上面临一场新的危机。

  ● 立足于民族文化和世界文化的沃壤,书法艺术将在传统与现代的“涅pán@①”中浴火重生。

  ● 书法是中国民族艺术的不老树。中国书法引导人类追求善与美,伟大的艺术在现代社会将更显其魅力。

【关 键 词】全球化/书法/危机/发展

【 正 文】

  一百五十年前,一位农家出生的湘籍忧国之士,曾杖剑兀立长江堤岸。当他看到来自西方的“小火轮”动力十足地溯江而上,突然间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当场喀血数升。不久,这位将军忧愤成疾,病殁大营……一百多年过去了,中国人民经过几代人的浴血奋战,终于获得了民族的独立和人民的解放。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我们更是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国防、外交等等各个领域,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是,我们也不能不看到,在我国,经济、文化的发展是不平衡的。在某些地区、某些方面,困难和危机还是存在甚至相当严重的。书法艺术在传统艺术诸多门类中可以说境遇较好,但在繁荣的背后,潜在的危机仍然是存在的。要弘扬民族文化,重光前哲,我们尚任重道远。

 

    一 我们曾经辉煌

  在中国历史上,书法曾经是地位最显赫的艺术。无论是队伍之庞大,社会用途之广,还是政治“待遇”之高,它都远在传统诸多艺术之上。书法是中国传统社会的“显学”。

  如果你到过北京,到过气势磅礴的紫禁城,你一定会为我们古代能工巧匠的精湛技艺所折服。

  如果你是一位书法家,或是书法爱好者,徜徉紫禁城,你对我们的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遗产——书法艺术,一定会有一番更深刻的认识。

  巍巍紫禁城,万重千叠,金碧辉煌,可谓美轮美奂。这里曾经是古老帝国的最高权力中心,多少人在此曾匍匐颤栗,多少人对它曾无限向往。可是就在这个曾经统驭万方的东方政治中心,我们的书法艺术,曾经是那样独受娇宠。

 

  乾清宫——明清两代16位皇帝的听政场所。我们看帝王宝座的上方,是顺治皇帝的行书题匾——“正大光明”;御座的前方,两进大柱。前边是康熙皇帝的楷书书联“表正万邦,慎厥身修思永;弘敷五典,无轻民事惟艰”;后面是乾隆皇帝的楷书书联“克宽克仁,皇建其有极;惟精惟一,道积于厥躬”。

 

 

  再看紫禁城核心地带的其他建筑: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养心殿……可以说,放眼巍巍皇城,画栋雕栏,有飞檐处有书法。

 

  特别值得指出的是,就在皇帝的起居大殿养心殿西侧,还有一个皇帝专用的书法工作室——“三希堂”,这是乾隆皇帝为保存《快雪》、《中秋》、《伯远》三大稀世名迹而专辟的雅室。一如墙上御笔亲书对联所说“深心托毫素,怀抱观古今”,乾隆皇帝一生在此写下无数诗篇和书作。中国传统的政治理念——“勤政亲贤”、“民胞物与”等等,正是通过一件件装帧精美的书法,而传达、贯彻到四方。

 

  试想,在现代图像传媒发明以前,有什么能使我们先哲的伟大思想跨越时空,长久地、形象地、优美地向世人展示呢?——书法,只有我们的古老而有活力的书法。

 

  在传统艺术诸多门类中,只有书法是直接综合了语言和图像两种艺术的功能。它寓思想于艺术,以优美的形式“托载”思想,使人类的智慧跨越时空。在漫漫的古代社会中,它曾经长期是文明传播的使者、伟大思想的工具。书法在古代社会中的作用和地位很类似于我们现代社会中的“电视”——只不过它是静态而已。惟其如此,历代几乎所有意欲有所作为的政治家,多热爱书法。李世民、赵匡胤、朱元璋、玄烨……由此我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中国传统社会中,书法是一种具有非常独特历史地位的艺术。它不是普通的写写画画,而是一种“参天地之化育”的“道”。

 

  由于书法承担着这样一种社会使命——它传播知识、传播思想,“敦教化、美人伦”,所以历代统治者对书法教育都十分重视。古籍记载,从周代开始,书法就成为贵族子弟启蒙教育的必修课。周室太史寮,聚集了一批精通文字和书法的官员,他们负责书法教育和普及、规范。甚至在宫内,也专设有负责教授书法的女官——“女史”.到西汉,萧何草律,规定“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书”。(注:《汉书•艺文志》。)后来到了东汉中后期汉灵帝时,又进一步规定,书法(尺牍)和文学(辞赋)为朝廷课士的考试项目。考试合格者,可以“出为刺史、太守,入为尚书、侍中”,(注:《后汉书•蔡邕传》。)成为主政一方的高级官员。历史记载,当时有一些守旧官员极力反对这样做,如蔡邕,他在熹平六年七月曾上疏,说“夫书画辞赋,才之小者,匡国理政,未有其能,”“非以为教化取士之本”,“不可复使理人及仕州郡”。(注:《蔡中郎外集》卷二:《陈政要七事疏》。)但灵帝未为所动。光和元年,他下令在鸿都门设学校,在全国范围内征举贤才,考试的科目就是文学(辞赋)与书法(尺牍)。据说当时来应考的人摩肩接踵,填街盈巷。(注:见拙作《翰逸神飞——书法艺术的历史与审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中国“精英政治”的一大特色——“政治家文人化”倾向,实际上即由此而启其端。到唐代贞观元年,唐太宗敕令在弘文馆开办贵族子弟“书法班”,令在京文武官员五品以上子弟“有性爱学书及有书性者,听于弘文馆内学书”。“书学”成为科举正式一科;唐王朝还规定,“凡选授之制,以四事择其良,一曰身,二曰言,三曰书,四曰判”;书法取其“楷法遒美”。(注:《唐六典》卷二。)此后的历代王朝虽然没有像唐王朝那样就官员的书法素质问题做出专门规定,但书法作为王朝官员的“职业素质”一部分,已形成共识,并为后来的历代帝王所接受和认同。在传统社会中,一个人要想有所作为,必须学好书法。一个杰出青年要改变命运,首先必须过书法关。所以那个时代,关于书法的学问——“书学”,也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成为天下“显学”。

 

  传统社会这种特殊“激励机制”,使书法成为中国最普及的艺术。在历史上,只要他受过良好教育,他一定学书法;只要他是杰出人物,他一定向往成为书法家。尤其是文学家、政治家、诗人,他们以书法抒写情怀、展示人格,更是在书法方面苦心孤诣,不少人取得了过人的成就。历史上曾多次发生这样的现象——一些人生前政治地位显赫,但死后作为政治人物,他们“人亡名隐”;倒是他们的书法,成就了他们的后世重名。唐代的颜真卿、褚遂良,不都是这样的典型么?

 

  书法是中华文化的承载体、传播者。所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热爱书法,所有杰出人物都是书法家,这就是我们中国文化的独特传统。它使我们的社会显得如此丰富多彩,它使我们的文化显得如此博大精深。

 

  这种全民性的对书法艺术的热爱,使我们书法艺术长盛不衰。伴随中华文化的发展,它纵横养育了大半个亚洲,延绵繁荣了五千多年。在19世纪西方列强入侵中国以前,它无可争议地是亚洲最尊贵辉煌的艺术。

 

    二 近代化:无奈的失落

 

  中国的书法辉煌了数千年,西方的洋枪洋炮改变了中国社会的格局。从学洋务开始,中国书法开始了痛苦失落的过程。一百多年来,它历经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难。“无可奈何花落去”。还好,倚赖千年文化的丰厚历史积淀,它挺过来了。

 

  19世纪中叶及随后发生在中国的一系列战争改变了世界格局,也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中国社会的发展,在外来力量冲击下开始了痛苦的“近代化”过程。书法艺术的发展,也不能不受到社会变革的影响。

 

  首先,随着国门打开,以近代工业文明为基础的西方近代文化大举进入中国,这使书法艺术赖以生存的文化“生态环境”逐渐遭到破坏。特别是1905年的“晚清新政”,清廷下令废止科举,书法与政治的“特殊关系”脐带被割断。书法不再拥有传统社会所赋予的特权,它的“政治优势”消失了。这对书法艺术的发展来说,影响是十分巨大的。

 

  其次,在此后的十几年中,伴随着新文化运动,一批接受西方教育的留学生参照西方教育模式对中国学术进行重组,并建立了相应的规模化的近代教育体系。应该说,引进西方近代科学技术和教育制度改造中国旧教育、旧学术,这是中国历史的进步。但正像历史上很多伟大的变革都往往不能避免失误一样,发生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文教近代化运动,在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上,也产生了一些失误。其重要表现之一就是,低估了民族文化的“世界意义”,而盲目地以西方为中心。因为西方艺术学科体系中没有中国书法这样的类别,书法的艺术性质也就遭到了质疑。于是在新的教育体系中,书法作为一门独立的艺术,它“暂时”(历史性的“暂时”)被“搁置”了。

 

  第三,伴随着新教育体系的建立,书写工具的革命也紧随而来。西洋自来水笔的大量涌入中国,动摇了毛笔作为中国人惟一书写工具的地位。在大众生活领域,书法艺术的生存空间开始遭受挤压。

 

  第四,最要命的,是一批救国心切的留洋学子。他们中的部分人,在欧美接受了近代教育后回国报效祖国,拯救民族危亡。不过提刀四顾,找来找去,最后错误地把打击目标锁定在了老祖宗身上,把汉字作为中国近代落后的罪魁祸首。他们偏激地夸大了汉字的落后一面,提出了在中国近代文化发展史影响深远的“汉字落后论”,把“汉字拉丁化”当作了“科学救国”的良方。(注:如近代著名学者、北大教授钱玄同曾在《新青年》上著文提出:“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成为20世纪文明之民族,必以废孔学、灭道教为根本解决;而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文,尤为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新文化运动领袖之一瞿秋白也认为,汉字是古代中国绅士画的符录,“汉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龌龊最恶劣最混蛋的中世纪的茅坑”。鲁迅也说:“汉字也是中国劳苦大众身上的一个结核,病菌都潜伏在里面,倘不首先除去它,结果只有自己去死。”)有人曾危言耸听地说:“汉字不灭,中国必亡!”于是“废除汉字”、“中国文字拉丁化”一时甚嚣尘上。20世纪30年代,一批当时的文化精英为“汉字拉丁化”拟订了方案,并在境外召开了“中国新文字第一次代表大会”,通过了《中国汉字拉丁化新文字的原则和规定》。他们认定:“汉字是古代与封建社会的产物”;“要根本废除象形文字,以纯粹的拼音字母代替汉字”。这股全面否定本民族文字的思潮得到了包括蔡元培在内的七百余名各界知名人士的支持。现在看来,当时文化界对我国古代劳动人民的杰出创造——汉字的认识实在是太偏激、太非理性了。他们夸大了汉字不便的一面,抹杀了汉字优秀的一面,也完全低估了汉字对现代科技发展的适应能力,因而对中国文字发展的方向做出了战略性错误的判断。“汉字落后论”的幽灵在中国文化界晃荡了七八十年,它对中国书法艺术发展的负面影响也是十分巨大的。当汉字在“汉字落后论”的压迫下成为等待“末日审判”的“死囚”的时候,以汉字为依托、通过汉字优美的形式表现情感的书法艺术,当然也只有等待“卡嚓”(注:《阿Q正传》。)的命运。所以在20世纪相当长一段历史时期内,在以近代西方学科分类体系为参照而制订的中国高等教育、科研学科分类表上,书法没有学科户籍。这使中国书法学科的发展比之于文学、美术、音乐等姊妹学科,相对落后了七八十年,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20世纪80年代初。

 

  所以整体而言,20世纪的书法家是孤独的,他们没有经历前辈所曾享有的荣耀,但却饱尝了人世冷落。他们再也找不到昔日的感觉。所幸的是,倚赖千年丰厚的历史积淀,历经一次次历史浩劫,我们的书法还是挺过来了。

 

  三 “全球化”:新一轮的危机

  

  书法挺过了一次次浩劫,20世纪80年代又乘传统文化热的东风而复兴。但20世纪90年代后,信息革命的浪潮滚滚而来。“数字化”、“全球化”又一次把中国社会推到大变革的边缘。书法,在这一轮新的冲击中能顶得住吗?

 

  20世纪中国书法艺术的蓝天总是飘着乌云。直到80年代中期,汉字信息处理技术获得历史性突破,“汉字与现代文明相抵触论”、“汉字落后论”及“汉字拉丁化”的谬论得到了历史性的纠正,国家文字改革委员会改为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汉字作为我国法定文字得到了法律的保护,书法艺术的发展才云开雾散,迎来了它明媚艳丽的艳阳天。

 

  但历史的发展并不顺利。20世纪80年代初,书法借“传统文化热”的东风迅速星火燎原。中国书协及各地方书协的成立,为书法艺术的发展注入了活力。从20世纪80年代到20世纪90年代,应该说,中国书法确实又步入了一个历史的春天。这期间,书法活动繁多,书界新人辈出;展览、比赛、出版、研究、教育、市场,书法的一切都盛况空前,而且蒸蒸日上。但这样的美好时光实际上并不长。20世纪90年代后,来自大洋彼岸的信息革命也迅速蔓延至中国。计算机技术的突飞猛进,忽然改变了世界的格局,也改变了我 

 

 

  们的生活。“数字化”和“全球化”,使我们气象初露的书法,又一次被推到了历史的悬崖边。

  首先,在社会实用领域,计算机的普及使实用文字的书写完全摆脱了手工劳动(经济落后地区可能情况有不同,但也在发展变化中),书法的实用性可以说遭受釜底抽薪式打击,书法的生存空间进一步缩小。以笔者所在大学为例: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毕业分配,学生的书法水平是人事部门相当关注的素质指标之一。但现在单位要人,已完全没有这个考虑(看的是外语、计算机、网络、社交能力等)。这很显然反映了在现代办公条件下社会对工作人员的书法素质要求已明显淡化。可以预见,随着“数字化"工程的推进、“无纸办公”在我国的推广(事实上很多省市已在筹备“电子政府”),手工书写的机会会越来越少。书法,除了个人生活中极个别场合有需求,在实用领域很可能将逐渐消失。

  第二,书法实用空间的萎缩,导致书法价值观念的跌落,这对未来书法的发展也是一个极大的不利因素。还是以笔者所经历的为例。笔者所在的大学为全国著名重点大学,以人文、社会科学及管理学科而著称。学生都是各地高考尖子、青年精英,很重视自身素质培养。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笔者就在学校开书法选修课,直到20世纪90年代前期,每次开课,200人的大教室大都坐满;学生对写一笔好字的渴望,你完全可以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来。1995年后笔者因攻读博士学位中断了几年。到2000年重新开课。原以为有几年没开课了,听课的人一定会很多,特意要了一个可容纳250人的大教室。结果大出意外:第一次课,到课学生不到50人;以后每次上课,实到人数也就是三四十人(与此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和我同一天晚上开课的“涉外商务”,300人的教室场场爆满,学生吃饭前就去占座,还有自己带凳子坐在过道上的,也有趴在窗户上的)。学生对书法课的冷淡反映了社会书法价值观的变化:在现代社会条件下,书法已不再是高素质的象征了。新学科新知识层出不穷,大学生现在负担已很重,而学书法又是大投入、低效率、长周期、低回报,所以他们不选书法我很理解。但是从民族艺术的继承发展角度来考虑,我们不能不忧虑:如果现在接受高等教育的一代(他们未来是中国社会的主流)对书法艺术都很冷漠,那我们的艺术还能有美好前途吗?

  第三,是日新月异的与现代高科技结合的娱乐、审美形式,它们的引进对传统艺术的生存也构成重大冲击。自近代以来,审美领域一直在进行一场无形的战争。诚然,西洋艺术(绘画、音乐、电影等)的传入,给中国人带来了更多的审美享受。但对中国传统艺术来说,它们“入侵”是可怕的。因为这些洋玩意儿手法新,刺激性大,诱惑力太强。竞争逼着传统艺术进行改革,自我更新能力强的艺术在经历了一番痛苦挣扎后站了起来(如中国画),自我更新能力弱的则在经历一番痛苦挣扎后倒了下去(如大量的地方戏曲)。书法艺术是传统艺术的最后一个堡垒。在“近代化”过程中它虽然历经百劫浑身弹痕累累,但它基本上是我行我素勇敢顶住了冲击。它既没有“改装”自己,也没有倒下去。但这最后一个堡垒在“全球化”的大潮中还能继续巍然不倒吗?看一看电脑游戏厅里若痴若狂的年轻人,我们不得不忧虑:十年、二十年后,书法谁人喝彩?

  “全球化”,实际上使书法艺术又面临一轮新的危机。

    四 是挑战也是机遇——我们应奋起

  “全球化”对书法来说,是危机,是挑战,但也是机遇。一代人要有一代人的艺术。今日的创造就是明天的历史,我们都是历史中的一环。界临时代变革关口,我们应奋起。

  历史的钟摆在悄然摇晃,“全球化”形势下书法艺术的发展潜藏着一轮新的危机。这个危机虽然还没有发展到从量变到质变的地步,但局部的征兆已十分明显。

  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说,适当的外部压力,能激发一个民族的活力。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还有历史上著名的“李广射虎”的故事……这一切都说明,危机、挑战,从某种程度上说,也就是历史的动力。

  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中国社会飞速发展,世界已经改变了很多,人们的审美理念也发生了很大变化。面对社会大众日益增长的审美需求和对传统艺术的日渐疏远,我们能做什么呢?

  不久前一个现代新型的民间艺术馆——“今日美术馆”在京开张。他们在馆刊《今日美术馆丛刊》第一期上提出了他们的理念,是“根植传统,立足当代,张扬个性,引领时风”。这充分说明了广大书法界同仁对书法未来发展问题的关注。“今日美术馆”作为一个民间艺术实体,在这样一个历史时刻介入当代书法建设,我觉得是很有意义的。诸君子提出的口号,也概括得相当好。但具体内涵如何,笔者愿献刍荛,供大家讨论。

  首先谈传统问题。

  从历史上看,书法的发展从来不是铁板一块,书法家从来不是一个步调一致的军团。但是在历史前进中,我们又确确实实可以感觉到,大家有一种历史的默契——遵守历史法则,服从历史的筛选。这个历史默契、历史规则是什么呢?——就是我们书法艺术千年一贯的传统。

  传统不是正统。从历史的宏观角度看,中国书法的传统不是“二王”也不是“晋唐”(“二王”是传统,晋唐也是传统,但它们都不是“传统”的全部),而是立足书法艺术的最高本质要求(通过独特的笔墨形式创造美的汉字形象)的“多样化”兼容并蓄。纵观书法史,翻检任何一个时代的书法,我们似乎都不能不承认,书法的发展从来都是“多元”的,这里有主流书法(风格雅正体现大多数人审美理想),也有非主流书法(追求极端面目,古书论家称之为“履险蹈怪”,为少数人所欣赏),但大家都在发展。中国文化的一大特征就是“兼容并蓄”,海纳百川而成其大,书法艺术也秉承了母体文化的这种精神。所以我们的书法史是这样的丰富多彩。以汉代书法为例,我们既有典雅优美的《乙瑛碑》、《孔宙碑》、《礼器碑》,也有怪异奇崛的《张迁碑》、《西狭颂》、《石门铭》。再就魏碑而论,我们既可见“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苏东坡语)的《张猛龙》,亦可见“朴厚古茂、奇姿百出”(康南海语)的《爨宝子》。实际上,在我们书法史上,王羲之的典雅、颜真卿的雄壮、赵孟@③的流美、金冬心的奇逸、郑板桥的怪崛……主流和非主流,可以说从来都是百花齐放、各展媸妍。只要是立足于书法艺术的最高本质,大家在书法艺术的百花园里都有自己的位置。这又岂是一个“二王”或“晋人之室”所能涵盖得了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今日美术馆提出要“根植传统”,我是非常赞同的。

  “根植传统”应该是我们所有艺术活动、所有艺术家的共同理念,准确地理解把握它,我觉得是非常重要的。传统的核心精神是有容乃大,如果我们将它从现行策略上加以阐释,那应该就是对正统、非正统的兼容并取,同尊共戴,而不是以此排斥彼,或以彼排斥此。无论从历史还是从现实角度看,主流书法、正统书法之所以成为正统、主流,非主流书法之所以会产生、存在、流传,一定都有其历史的、美学的、民族审美习尚的内在根据,他们都是中国人精神图式的一部分;人为地将一方“妖魔化”,非得要把它打成对立面,我觉得都是不符合我们中国书法的优秀传统的。特别是,从历史的发展看,主流书法对非主流书法从来都是宽容的(否则非主流就不可能生存、流传),孔子的哲学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书法作为君子之艺,一直崇尚这种博大雅怀;而这种精神在我们当代,也一直是得到了发扬光大。今日美术馆要在民族艺术的发展上“引领时风”,这种博大雅怀当然也是不可缺少的。

  其次,立足当代问题——当代艺术要表现当代人,当代艺术要表现当代精神,笔墨当随时代,实际上也是古训。立足当代讨论书法,回避“现代书法”,将“现代书法”视为异端打入另册,恐怕也是与我们的时代精神相牾的。不久前我国著名文艺理论家、北京大学教授、九三学社副主席金开诚先生就“当代艺术”、“时代转型”、“现代书法”等方面有过一个重要讲话:

  我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以看到的情况而言,那时学书法的人虽多,仅限于小学与初中,目的只在于就业后不至于把字写得太难看。若将把书法作为艺术来修炼,那过去的人数就简直无法和现在相比了。我在接受《中国书法》采访时,曾说过今后书法的实用与艺术两种功能必然会分流,实用靠电脑打字,而艺术(笔者按:指作为一种纯艺术)则将大发展。……对于“现代派书法”,我十几年前曾写过专门文章,我的观点依然不变。我觉得首先“现代派书法”不是洪水猛兽,大家不要惊慌,不必害怕,更不必敌视。艺术是意识形态,属上层建筑。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中国的社会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经济改革、市场经济、中西文化交流,已经营造了一种和二十年前很不一样的中国社会。我们的社会越来越开放,人民享受越来越多的自由。经济基础、社会环境都变了,你要求人们还是完全照老一套行事,行吗?最低限度说,就算是一些年轻人,看到外国的东西新鲜,想学一点过来,在书法上玩些花样,让书法变花哨一点,这只能丰富我们的书、法,有什么不好呢?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包容性,这是一种社会进步。在艺术上要百花齐放,允许不同声音,允许个人发展。

  如果从艺术发展的规律探讨,我个人认为,“现代派书法”的意义不可低估。中国社会自近代以来,逐渐从古老的东方模式向近代化、现代化转化。在这个过程中,中国的“文化生态环境”也随之发生了很大变化,因而艺术形态的吐故纳新,也就成为势所必然。“现代派书法”是中国文化近代化的一朵“迟桂花”,是应中国文化的近代化、现代化历史潮流而诞生的。虽然它来得晚(比起“五四”白话文运动晚了大半个世纪),但也是历史的必然。在现代社会环境下,书法艺术的实用功能已越来越退居其次,纯艺术的方向逐渐成为书法艺术的主流。特别是近几年,电脑普及——如你前面所说,书法的实用空间已愈益缩小,因而传统的书法“实用”与“艺术”双体合一的形态必然发生改变,纯艺术的书法出于生存所需,必然要探索能实现自己最大值的形式并建立相应规范。因而对建立在旧有生态基础上的传统艺术规范作出调整、扬弃乃至于突破,也就成为历史必然。我们说书法艺术要“转型”,适应新时代新环境,指的就是这样一个历史进程。“现代派书法”是顺应了这样一种历史要求而产生的。它借鉴西方现代艺术手法,尝试使书法成为像音乐、雕塑、绘画一样的由艺术家自觉创作的艺术。我觉得是应该给予肯定的。实际上,从创作方法看,“现代派书法”并没有和传统书法完全决裂(就多数作品而言),这和西方现代、后现代艺术中的某些流派还是很不一样的。在我个人看来,“现代派书法”是中国书法的“现代版”。它对传统的时空行进形式作了某些突破,更注重创作的想象、构思,强调书法作品中的空间形式和个性表现。这些都是传统书法拥有的东西,只不过它是局部地提取,并加变形夸张,“聚焦放大”了。从效果来看,成功的“现代派书法”初看虽然扑朔迷离,但耐心解读感受,还是有韵味的,它把传统书法的美和艺术抒情性升华到了一个新境界,这是对我们中国传统书法表现功能的一种拓展。当然,任何事物在它开始出现的时候,总是幼稚的、难看的。以历史的眼光看,“现代派书法”仍然是处于婴儿期,理论上尚处空白,实践中可能泥沙俱下,即便如此,其基本方向仍然应该是值得肯定的。

  金先生的观点具有理论家的高瞻远瞩,我想对我们书法界同仁,都是极具指导意义的。立足于这样全面准确地把握“传统”和“当代”,以此为基础“张扬个性”、“引领时风”,我想矗立在首都现代“都市丛林”中的“今日美术馆”一定会更“今日”、更“今典”(注:今日美术馆位于北京西直门“今典花园”楼盘内,“馆主”张宝全先生为该楼盘房地产开发商。),沐浴现代阳光,它也一定会更灿烂。

  “全球化”给书法艺术的发展带来了危机、压力,也给我们书法艺术的发展带来了机遇。笔者以为:

  首先,“全球化”形势下,大力弘扬民族文化,已经成为国家领导集体的共识,这必将给传统艺术的发展带来机遇。***主席曾多次指出,在当今世界“全球化”的形势下,发展中国家将遭遇到的不仅是经济上的挑战,也将遭受到文化上的挑战;科学技术是没有国界的,但文化是有民族性的,中国人民在现代化的过程中,要大力弘扬、发展优秀民族文化,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做出更大的贡献。书法是我们中华民族艺术的瑰宝,中华文化当之无愧的优秀“品牌”,在未来中国逐步走向世界、“与狼共舞”过程中,书法和我们其他民族艺术一起,必将遭受携带西方现代科技猛威猛力同时携带西方社会价值观的商业文化的大规模“袭击”;作为一种应对举措,我们国家和政府也一定会采取相应措施,保护、扶持民族艺术,书法将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受益。

  其次,在我们的外部世界,一面是强势的“单边主义”,另一面,是众多的“多极化”呼声;世界文化要多样化发展,已成为全球共识。中国加入世贸,在这样的文化时尚中走入“全球化”,也必将给民族艺术的发展带来新机。著名美籍华裔学者、哈佛大学燕京学院院长杜维明教授指出:现代化不等于西化;经济全球化需要和文化的多元化,这样世界才显得丰富多彩。(《杜维明在香港凤凰台的演讲》)不久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把中国的昆曲列为“世界文化保护遗产(听视觉类)”,这说明即便从外部世界而言,“全球化”给中国传统文化带来的影响并不全是负面的。在世界走向网络化、地球向“地球村”演变的时代,中国文化正在得到越来越多的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理解。书法作为一种具有悠久历史和深远影响的区域性国际艺术,无疑是世界艺术独特品类、席上之珍,应属保护之列。目前因为语言、文化隔阂及宣传力度不够等原因,外部世界对它的了解还实在是太少太少。随着中国进一步对外开放,也随着中国在国际事务中的综合影响力的越来越增强,书法的“国际化”,也应该是“星垂平野阔,风正一帆悬”,“长风破浪会有时”。这也许会给书法的发展带来巨大的契机。我们现在需要扪心自问的是:走向世界,我们中国书法家准备好了吗?

  第三,历史的发展是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没有历史契机,英雄徒老;没有个人的主动积极努力,时势浪掷。近代以来书法“实用”与“艺术”剥离的倾向,经历了百年渐变,现正逐渐走向量变质变。“全球化”,书法实用空间遭挤压也好,书法走向世界也好,它们都给书法艺术的发展带来了压力。作为世界艺术的一个独特品类,一种文明的象征物,原生态的书法必然要在世界文化遗产计划中得到保护;但除此之外,书法对现代生活的介入,书法对现代精神的吸收,书法对现代审美理念的诠解,都必然导致书法从传统(立足于实用而衍生的艺术生态样式)向现代(立足于表现而重构其艺术生态样式)的转型,在原有形态基础上,开创新的具有时代特征的新品类、样式。这是书法艺术发展一个千载难逢的历史好时机。它在中国艺术史上的意义,不亚于秦汉的“隶化”、王羲之的集大成、宋元的“文人化”、晚清的“碑学革命”。谁能够把握时机,灵襟独照,兼取万类,最后融铸一体,自成新格,谁将领我们时代之风骚,成新一代伟业。书法的“现代化”是一项宏伟而艰巨的事业。这里面既包含了对传统的继承、现代形式的探索,也包含对域外文化的吸纳。因为我们处于这样一个时代,仅在正统(二王颜柳苏米)或非正统(残碣断瓦乡野手账)故纸中寻找艺术灵感,已远不能彰显我们时代的“器量”。我们需要有更广阔的视野、更宽阔的胸怀,既拥抱传统,也拥抱世界。

  第四,“全球化”给当代书法发展带来的机遇,还在“书法文化”的建设。去年我采访沈鹏主席,曾和他讨论此问题。从书法事业的整体构想说,我们的书法艺术,不应该仅仅只有书斋式的创作、以爬梳图书馆为特征的学术研究,还应该有围绕书法普及、张扬书法精神的一系列书法“奥林匹克”,作为书法艺术的辅助、外围。而从社会发展的形势看,现代传媒对大众生活的介入,使传统书法活动的“可视性”和刺激力黯然失色,书法有必要利用现代手段,对自己进行部分“改装”和“包装”,使“书法”变得更“好看”,以拉回观众,扩大影响,特别是吸引在高科技环境下成长的“新新一代”,这也是一个大有可为的空间。比如说日本每年春天举行“开笔仪式”,一系列活动精心设计,已成为岛国风俗一景。我们中国是书法的故乡,我们的书法完全应该走在日本的前面,比他们做得更好。中国的书法,正统的应该在中国,创新的也应该在中国,所有和书法相关的文化、风俗,最丰富、最精彩的都应该在中国。在这方面,我们的祖先已做了很多很多,足令后人骄傲。而现代科技的发展又给我们提供了新的创造空间。***主席说,创新是一个民族进步的灵魂。其实艺术何尝不是如此?没有原创性的创造,我们哪有汉字、哪有书法?没有创新,我们哪会有隶书、有魏碑、行书、草书诸多优美的字体?没有创新,我们哪有王羲之、颜真卿、黄庭坚、齐白石?现代书法文化,一张可画最新最美图画的白纸,等待我们去创造。而且我们的时代,为我们的创新提供了很好的氛围。就举办书法“奥林匹克”而言,地方经济建设有这个需要,国内外旅游业有足够的“消费吞吐量”,我们所处的应该是一个大有可为的时代。而一旦书法以现代形式融入现代生活,成为中国人文景观、人文风俗的一部分,书法的民族文化根基藉此可以扎得更深,书法的生存空间也将得到大大拓展。届时书法家人人忙不过来,书法的发展问题也就自然迎刃而解了。

  回眸20世纪,书法的发展潮涨潮落,有波峰迭起,也有暖流低回。展望21世纪,前路崎岖,有峡谷,也会有平川。鲁迅说,世上本来无所谓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先哲的格言,应该成为我们前进的力量。我们的先民为我们留下了光辉灿烂的历史。我们要用我们的智慧和创造,把先民的光辉灿烂接续下去。历史是人创造的,我们都是历史中的一环;我们今日的创造,一定就是明天的历史。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正是这样由一代代人的执着不懈地追求、创造积累而形成。一代人应该有一代人的创造,一代人应该有一代人的艺术。作为热爱民族艺术的炎黄子孙,龙的艺术的传人,我们有义务承担历史责任,因而界临时代变革的关口,我们应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