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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胜勋:中国艺术的审美超越理想

发布人:发布时间:2022-09-23

 

 

中国艺术的审美超越理想

 

时胜勋

 

中国文化强调个体间的群体性和与自然的亲和性,注重在个人与群体、现实与理想、自然与精神之间达到一种和谐,从而凝结成为中国(艺术)审美超越精神。中国艺术的审美超越精神是中国艺术精神的重要主题之一。[1]

中国文艺自然、朴素、超迈、空灵,在有限的时空内表现着无限的精神,文学艺术成为中国人特别是中国文人不可或缺的生活内容,因此有人认为,中国文化是艺术的文化和诗性的文化。[2]美、感性对艺术而言不可或缺。对美的追求,对感性的张扬,也成为艺术的目的之一,由此也使得艺术成为人类解放的先声。艺术与审美、感性的密切关系可见一斑。对艺术进行美学的研究,或者从审美角度来研究艺术是近代以来的事情。18世纪出现了美学aesthetics),美学的出现是基于感性与理性的对立。但实际上,这并不是简单的对立,而是理性对感性的统摄,也就是说感性也将被理性分门别类地划归到科学领域。

作为美学的形容词形式的审美的(aesthetic)是一个重要概念。从基本意思来说,该词是美感的、以美的方式观看的、有鉴赏能力的意思。在汉语中,审美却具有动词的意味,比如曾被滥用的审美疲劳。但是,审美实际上是审美的,比如审美经验,即这种经验是审美的。另一方面,用字也是有问题的,是一个动词。审美忽略了美以外的感性因素,也忽略了欣赏的感性特征。一般而言,美、艺术都是关于感性的,而超越是超感性的,艺术的审美与超越如何联系在一起呢?实际上,超越并非与感性相脱离,因为人的生存本身就是感性的、直观的、体验的。

在哲学上,存在自身分为两个层次,一是世界,一是超越。对实在、一般意识和精神而言,其所感知的是世界。对生存而言,其所领悟到的是超越。“在其中,通过它,我们是我们自己,并且是自由的,它就是超越。[3]显然,超越与生存是紧密相连的。生存与超越都是不能对象化加以纯粹知识上的把握的,因此它们不是我的客体。

“超越在古代汉语已有使用,其基本意思有超出越过逾越(规范)等,近古汉语已经有超越万古的说法了[4]。严格说超越是一个西方的概念。Transzendenz是中世纪哲学的一个主要概念,其基本意思是超出事物之外而在事物之上[5]但其形容词有两个,一是transzendenttranszendental,康德区分二者并给后者以新的意义,即先于经验而使经验成为可能的必要条件(同上),一般翻译为先验,前者就被翻译为超验的。超越是外在存在的基本方式之一(另一是生存),与生存须臾不离,也就是与感性须臾不离。超越有两层含义,一是目的性即超越的结果,即超越存在,一是过程性即超越活动。超越”一般并不是否定被超越的,而是与被超越保持着各种各样的精神联系。

超越虽然是一个西方词汇,但其内涵却是世界性的,在此意义上,中国艺术中的超越因素不可否其,其意义也非同一般,值得进一步研究和借鉴。

其一,孔颜乐处的理想境界。

孔颜乐处是儒家审美超越精神的高度概括,最早提出者是北宋哲学家周敦颐。[6]孔子追求的是仁,但仁又离不开艺。艺的主要功能上,即陶冶性情。乐在某种程度已经是审美意义上的超越精神。

1)、自然之乐。亲近自然是中国人的天性。一味埋头知识与书本无法获得真正的精神享受。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7]与自然亲近如同回到母亲的怀抱,感受到天地的无私与博爱。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8]知者与仁者,以及一切心怀天地的人总能在自然中找到乐趣,找到精神对应物,从而感到自然的亲切。人生天地间正是在同天地的交往中体悟人与世界的同一关系。

2)、道德之乐。道德之乐的典范是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9]颜回对孔子学说领会深刻,对仁亦有自觉追求,能够从仁中获得乐趣。尽管没有口腹之乐,尽管贫穷,但却能从道德的修养中体会到一种幸福和满足。孔子和颜回都是忧道不忧贫其(指孔子)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10]他们总是乐(道)而忘忧(贫)。道德在于塑造一个完善的人,一个精神饱满的人,一个超越物质享受追求精神完善的人。

3)、艺术之乐。儒家将艺术教化化,其尽善尽美的命题使的其对艺术的教化功能极为重视。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11]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12]尽管儒家之乐含有艺术之乐的成分,但艺术之乐更多地是以对象性的礼乐为特征的。也就是说,乐艺的最终目标是乐道。单纯的艺术之乐并不为儒家所强调。也在此意义上,放郑声也被雅斯贝尔斯所认可[13]。从某种程度上说,孔门的艺术之乐恰恰是超越性的艺术之乐,而非耳目之享受。因此,游于艺只能是精神

4)、知识之乐。否定中国人缺乏求知欲是草率的。中国人对求知并不是出于其他功利之目的,而是追求与知识的共在关系。学诗可以知道许多草木虫鱼之名其目的是更加有意识地亲近和相处。[14]孔子亦提倡学习和认识的之特性,只要将事情看做是快乐的才乐于去做。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15]知识之乐也正是孔子教育思想的核心,正如论语开篇所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知识的寻求也是一种快乐,而不是一种负累。

5)、交往之乐。道德的生成是自我教育的结果,但其不能脱离交往。所以,在知识上,如果独学而无友孤陋而寡闻;在道德上如果没有榜样和典范,则见贤思齐就不可能。诗,可以群。[16]说的也正是艺术的交往之乐。就连自然之乐也是在和同伴、天地的交往中获得的。交往之乐避免了个人中心主义的孤独,而是在乐多贤友[17]中体会到意义和价值。

其二,自然逍遥的神形意态。

1)、道法自然《老子》一书是圣人的哲学。圣人构成二元关系,因此又政治哲学的色彩。不过作为人格的一种的、圣人亦有借鉴之处。圣人的特征是无为、处下、自然、虚静、恬淡。

老子对自然的敏感观察和体悟,并取象于天形成自己的自然哲学。老子认为上善若水夫唯不争,故无尤[18]水是生命之源,保养而孕育生命,其特性在于不争、无为、永处低处,以无私博爱滋养万物。水生于自然、归于自然,自然者无为而治,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19]圣人取法自然之道,在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0]自然成为最高的范畴。

水在老子哲学中多指江河雨水,即淡水。淡水甘纯无味,故道淡乎其无味。无为、无味同虚静一脉相承。因为,重为轻根,静为躁君。[21]所以,清静为天下正。[22]以水的气质为基础,圣人润物细无声,于潜移默化之中行不言之教、无为之政

以其无为”“不争的处世哲学去甚,去奢,去泰。[23]异于常人之处就在于以婴儿淳朴之心看世界,所以老子永怀的与其说是权术之心毋宁说是赤子之心。在知识上为学日益,在道上则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24]无为就是原初状态,就是婴孩和自然的状态,而非成人与人为的状态。

老子还强调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等辩证美学。其意识强调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返回到婴孩的状态,由此开启艺术自由的广阔空间。

2)、逍遥心性《庄子》瑰丽奇谲,充满逍遥、自由、适性的精神,其高蹈独拔的精神气质使任何解释都似多余:

、天地的大我精神。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且夫乘物以游心,託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人间世》)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曰同帝。(《刻意》)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田子方》)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知北游》)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外物》)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让王》)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天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天下》)

、自由的超我精神。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何乎待哉!(《逍遥游》)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逍遥游》)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逍遥游》)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齐物论》)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大宗师》)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大宗师》)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天道》)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山木》)人能虚己而游世,其孰能害之!(《山木》)其(圣人)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则阳》)

、纯粹的真我精神。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齐物论》)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大宗师》)夫虚静恬寂漠无为者,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至。(《天道》)古之至人,假道于仁,託宿于义,以游逍遥之墟,食于苟简,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天运》)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而无为,动而天行,此养神之道也。(《刻意》)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刻意》)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让王》)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渔父》)

《庄子》极天地而慕圣人,游江湖而求自由,混尘世而自成纯,因而天地、自由、纯粹之精神乃庄子审美超越的集中体现。

追求自然,与今天的生态主义思潮不谋而合。人类乃至每个人都是在追求一个终极的梦想,安顿自己的灵魂。道家美学对此用心最多。像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等就不断回应这一主题。即便是当代艺术,也有所反映,比如徐冰近期的作品《桃花源的理想一定要实现》(2013),尽管其过于繁琐的造型亦值得商榷。

其三,家国天下的社会关切。

家国天下是中国现实生存的主要方式,将其作为审美超越来把握似乎显得不恰当,但家国天下的生存理念并不排斥文学艺术,而且在文学艺术中存在着大量的对家国天下精神的颂扬和追求。人不能仅仅在伦理关系中,不能仅仅在自我关系中获得精神确证,更需要和整个国家天下为一,这一政治精神是中国人精神世界不可缺少的支柱。家国天下的精神的基础是忧患意识和民族精神。对中国民族而言,内忧外患不断,如何在困难面前波澜不惊,如何居安思危,永远保持清醒的爱国心和责任心,对任何一位中国人,特别是诗人和思想家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

在《诗经》时代,对社稷家国的忧思就感人至深: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经·国风·王风》)一唱三叹令人无比感伤悲痛。我国伟大诗人屈原作为一个政治家和文学家将自身的生命与家国社稷为一,他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因此他才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离骚》)其后则有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更不用说人们耳熟能详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岳阳楼》)而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子语录》)的恢弘志向早已成为家国天下的最好概括,也成为中国优秀文人难以割舍的责任意识。自近代以来,中国经历了千年未有之巨变,一代又一代热血青年投笔从戎,完满实现了审美生存的超越,与家国历史为一。

回顾中国的哲学源泉,她早在那第一滴生命之水中就给予中国人以深刻的忧患意识: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周易·系辞下》)因此,才有人揣测说:作《易》者,其有忧患乎?中国没有悲剧意识却有强烈的忧患意识。但是,中国有了忧患意识已经可以使一个民族历经风霜屹立于世。中国人往往将个人的小我同天地、天下联系起来,从个体修为到治国平天下,从乐多贤友四海之内皆兄弟,又有谁认为中国人是一个孤独的民族,一个封闭的民族呢?

今天,在全球化和全球资本主义时代,霸权主义与殖民主义仍然根深蒂固。从中东乱局可以看出,一个破碎的国家是最安全的,是人人可以欺之,但苏东剧变之后的俄罗斯仍然在困境中不断释放自己的大国雄心,在困境中重新崛起。同样,中国这样一个经济富庶的国家,更应该有自己的忧患意识,不是只担心钱被人掠走,而是担忧人心的腐化堕落,创造力的抹平,想象力的匮乏,或者被人攻心而功败垂成。中国崛起的不仅仅是经济,而更应是文化,是理性的与反思的精神。只要人心保持忧患,有昂扬的充沛的创造力、想象力,国家就有希望,民族就有希望,就如同关汉卿所言的铜豌豆一般,[25]遇到再大的危机都有着超强的自我修复能力。

 


[1] 有学者认为中国以实用理性为主,中国文化是平民文化,缺乏超越性的维度,我认为是值得商榷的。这其实仍然是黑格尔式的对中国的理解。中国文化的超越性并不是西方意义上的超越性,而是强调精神在此岸的安顿,而非高高在上的彼岸的超越性。

[2] 楼宇烈《中国文化的艺术精神》,载于《中国哲学研究论文集》,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还可参看莫励锋《论中国文化的诗性特征》,中国韵文学刊第18期。

[3] Von der Wahrheit, Neuausgabe,München:R.Piper&Co.Verlag,1991,S.107.

[4] 臣帖木儿僻在万里之外,恭闻圣德宽大,超越万古。”——《明史》卷三三二列传第二二

[5] (德)海德格尔著《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504页。

[6] 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河南程氏遗书》卷第二上,《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6页。

[7]《论语·先进》。

[8]《论语·雍也》。

[9]《论语·雍也》。

[10]《论语·述而》。

[11]《论语·泰伯》。

[12]《论语·述而》。

[13] 雅斯贝尔斯著《什么是教育》,邹进译,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95页。

[14] 蒙培元著《人与自然——中国哲学生态观》,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08页。

[15]《论语·雍也》。

[16]《论语·阳货》。

[17]《论语·季氏》。

[18] 《老子》第八章。

[19] 《老子》第二章。

[20] 《老子》第二十五章。

[21] 《老子》第二十六章。

[22] 《老子》第四十五章。

[23] 《老子》第二十九章。

[24] 《老子》第四十八章。

    [25] 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 炒不爆、响噹噹一粒铜豌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