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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法日课中体验经典美

发布人:发布时间:2021-06-13

 

王岳川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大书法所所长

  

  每天写完厚厚著作中的一章节,总在深夜时分万籁俱寂时,执毛笔而书:或临摹经典,或书写创作诗文,或挥毫经史名言,或信札友人感言浮世……

  凝神书写后,常感慨过去千载悠悠逝,已来百年默默渡。学者广思,书家醉笔,让我日益关注着中国文化包括书法文化的全球化命运,而不断问向天人之际,问向古今之变,问向灵肉之间!正唯此,书法是直指心性的和谐艺术,在意象线条中展现出人的人格襟抱的高贵。中国书法正是在这一点上与心相通——蔡邕:“书者散也,散怀抱也”;与人生相通——“刘熙载:“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

  今天,人们创作和欣赏书法,并非只是怀古之幽思或伸展林间笛音般的淡远情思,而是以这种直指心性的艺术,把人还原成历史、传统、文化的倾听者和追问者,使人们沉潜到文化的深层去人生对话、艺术问答、释疑解惑。历史上每一卷书法珍品都是一个人性的深度,都向我们叙述那个世界的故事并使我们发现自己生命的意义。我们不是在读“古董”,相反,当书法作品向理解她的欣赏者敞开时,就是将艺术和世界双重奥秘展示出来,并指明走向精神家园之路。无疑,历代书法杰作将在新的历史语境中重新理解,重新阐释,并在新世纪文化的解码中显示出新的生命力。

  然而,书法在现代社会似乎逐渐边缘化。因为现代社会日益商品化,进而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的界限逐渐模糊。对这种自现代主义文化以来的文化危机,这种被诗人称为“人不再去度过幽美的心灵生活,人失去精神上的古典与超越的力量,人只是猛奔在物欲世界中的一头文明的野兽”的现象,不仅西方思想家注意到了,东方的思想书法艺术家也已体察到了。哲人们为了救赎几近窒息的心灵,解放被榨取殆尽的生命,开出的药方竟众口一词:以艺术之气韵给生命以血性,以书法艺术之意境提升人生的境界,使之摆脱物欲,重返精神家园。无庸讳言,当代艺术与现代文明面临同一个世界性历史困境。如何在日益信息化、科学化的文明中,保持住人间的诗意、生命的意义和艺术的憧憬,是迈向现代化的社会所必得关注的全球性问题。

  于是,书法的潇洒自由的徒手线艺术,灵性般地成为诗人哲人追求的目标。正唯此,海德格尔要人们转变向外求索的欲望,凝神静思,体会诗哲的灵魂时感受着的愁绪,使自己成为趋近诗思的人。这种强调诗意倾听和本质直观的方式,就是以有限的生命把握人生意义和价值。只有尽心澄情,才能存神见道。这一观点对西方艺术美学影响重大,其后阿多诺、布洛赫、马尔库塞都相当重视通过人的感性审美生成去解救人们被遮蔽的心性。

  人过分追逐外在目的,往往不期然地使自己沦为可怜的“手段”。同样,人在过分注意于“语言游戏“时会遭遇到思维路断、言语道绝的困境。其实,中国哲人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老子的“反者道之动”,庄子“象罔得珠”,都反映出生命心性本体的整个过程中,人类精神生病了,人类应该迷途知返,走在“在欲除利”的返归本心的心灵“还原”道路上。说到底,人仅六尺之躯,近百年之寿命,纵有家财万贯,不过日食三餐;纵有广厦千间,不过夜眠一榻;纵有惊天伟业,死后不过盛一尺之匣。那么,何以时时狂傲欺世并“只有功名忘不了”?外在的“名利“二字使多少人忘其本性而身败名裂,又为国与国之间频添多少征战杀伐。

  现代以来,东西方文化遭遇到空前的精神困境。这种困境只是说明了这样一个问题:东西方文化危机的深层是人的危机、情怀的危机和艺术的危机的集中表征。生命的意义和艺术的深度同时消失,消费意识的渗透使自然与人类意识这两个领域日益商品化,进而,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的界限逐渐模糊。

  关心人的心性超越、灵魂安顿,以达到精神的自由解放的维度,在哲性诗学家那里是独有见地的。中国美学和中国书法艺术(诗文、书法、绘画、金石、音乐)重视性灵、气韵、意境、神形、讲求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注重凝神寂照,澄怀味道,游目周览,俯仰自得,创造出的艺境泊然无染,空灵幽渺。中国美学相当重视书法艺术对灵魂的提升功效。因为美和书法艺术把未来的理想先行带入历史现实——古老的书法文化积淀着人类远古无意识,并从一个更高的存在(道)出发,召唤人们进入审美境界,从纯审美中规范现实向纯存在转换。

  当代人应该从喧嚣的生存环境中走出来,以书法艺术之清泉洗涤世俗之尘埃,在宁静的蕴涵中包孕着对人生和世界的一往情深,既超出现实又诗意地返回人生,这就是人与书法审美精神的内在契合,或许也是人超越世俗沉沦走向精神高贵的必由之路。在书写中,我们对文字中所含文明伟力和文字超越千载的伟大时间力量感到敬畏,在笔里情操、字里风骨中,获得精神清泉的浸润。

  我经常书写到子夜时分,万籁俱寂,我在灯下写着书法,听见笔和纸的摩擦声音,有如听见音乐一样。我写的那些字词,千百年来在王羲之,王献之,王铎们笔下出现过,在我们今天文化复兴的时候,又源源不断在笔墨中往下传承。于是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只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环,我们只要努力把这一环做好做大,我们才能传下去,因为我们这个环就叫做“汉字文化圈”。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生命苦短!每当子夜时分,喧嚣的京城终于静下来,我在北大燕园静谧的书房中一灯独荧,好像自有宇宙以来只有一个我,好像自有我以来才有这个宇宙一般。心静极了,每每深夜读书著文或临创书法时,有听滴滴雨见婆娑叶之境,有感绵绵无期秋雨之界,有疾风骤雨之期,有爽快明洁之时,有生命在点滴中飘逝之感念,有狂涌澎湃之思绪,有和弦在鸣奏之雅致,有“谁共我,醉明月”的豪情,有时耳际会感受到晨曦,有时心中会响起笛鸣。当夜阑俱寂,惟有众星应和一线光明时,杳缈浩宇,惟在心倏忽净念之间,惟在字无声运笔之迹……